第101章 第一零一章
因为婉儿暗中传递消息的缘故，玄英从太平那里知道了圣人的旨意。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的败局基本可以预料，哪怕他们奋力一扑，也难敌李唐的支持者。
“明明好事将近，却要委屈你了。”太平有些惋惜，可是她们都知道玄英必须离开，起码这段时间都不可露面，一个是圣人那里的追缉令，另一个则是与韦香儿等人的宿怨。
“没什么委屈的，太平，我早就准备好了，即使今年不走，来日如果是那位上去，我也得离开。”玄英神色如常，在同太平告别后便决定收拾东西离开洛阳。
她来到了暂时歇脚的城外农庄，这里的主人明面上是丘愔手下的农户，实际全属于余姚县主。
自那次丘愔离去后，玄英找了机会通过成祭酒结识了慕容嘉宾，也就是余姚的表兄和丈夫，多多少少也知道了点当年的琐事，虽然对她探查裴炎之事并没有太多帮助，可二人在某些事情上亦达成了共识。
玄英推门而入，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下意识握住九节鞭，背靠着门板，左右扫视。黑暗中，她看到角落里坐着个人，只是看不清面貌身形，虽然对方没有什么恶意，可如今局势稍霁，她不想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阁下是谁？竟然不请自来。”她语气不善，全身都绷紧，握着鞭子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关节处发出了脆响。
“好久不见，俏俏。”说话的正是裴崇道，说来自上次在张易之府上一别后，他们几乎有两个多月没有再见，这还是自挑明心意后第一次隔了这么久。
“敬之，你怎么不点灯？”玄英稍稍放松些，只是不知道他此番前来的用意。
裴崇道坐着未动，眼神却一直跟随着玄英，看她摸索着桌上的烛台，几次点火都失败了。
“你在想什么，俏俏，你的心乱了。”裴崇道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他借着窗外的月色看着玄英苍白的、带着倦意的脸庞，本来就揪着的心更加疼了。
他握住了玄英不停点火的手，指尖相触时，有轻微的麻意拂过，他紧了紧手，分不清是自己在颤抖，还是他的俏俏在颤抖。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即使是这样寒冷的气候，即使是在这样贫寒没有地龙的瓦屋。
“你今晚，是要离开了吧？”裴崇道的声音也暖烘烘的，却把玄英吓得一抖。
“我，我其实……”她不想骗他，可是又不想让他伤心，拖来拖去，拖到最后一刻都没有能下定决心去告别。
她以为只要不告别，就不会难过，就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大的决定，你告诉了十八娘，告诉了萧小兄弟，告诉了公主，唯独没有告诉我，”他无奈地笑了，语气里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或许，就连李七娘和武承嗣他们都猜到了，偏偏只有我傻乎乎在等你。”
玄英捂住了他的嘴，一直回避的眼神终于对上了那双眼睛。
两人对视着，一如江月楼前，一如大理寺中。
“对不起，敬之，我一直都不敢和你说，我害怕，我真的好怕啊！”她能感受到手掌下的嘴唇微启，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切都在她掌心化作一声叹息。
“俏俏，我说过，你永远不用和我说这三个字，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只是希望你能再多给我一些信任，多让我走近你几步。我一直在等你，可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怕如果我再不过来，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裴崇道拿下了玄英的手，握在手里使劲摩挲着，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宝物，喜不自禁。
“是啊，你又不蠢，自然能猜到圣人的用意，也能算到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玄英望着这双她爱极了的眼睛，心中涌起无限冲动，想要留下，想要与他永远在一起。
“不，我永远不会算计你，也许是心有灵犀，今日醒来，我心中不安，这里跳得太快了，就像，就像你曾经不告而别，好几日都没有来大理寺找我一样。”裴崇道提起了他们刚认识不久的那回。
那次玄英因绿绋受了伤，是为追查韦家和李家是否指使手下人放贷之事，还牵扯出些阴私，案子是裴崇道主理的。却不想如今，众人因利害关系重新分割站队，昔日的敌手成了盟友，曾经的主仆反为仇人。
“那次，可我不还是来找你了？”玄英故意把话说得模糊，其实他们两人都明白对方心里所想，但若是挑明，反而场面难收。
聪明人和聪明人讲话，有时候不要说得那么清楚。
“这次不一样，而且那次，我想着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就提前去你告诉我的地方找你，总能想办法联络到。”裴崇道摸了摸玄英的脸，额头抵上去，舍不得分开。
玄英没有回答，因为这话怎么接都像是在狡辩，她这次要离开洛阳，不管是去哪里，哪怕只是潜伏着，可势必无法与裴崇道相会，这让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可以骗世上任何一人，却不肯骗他。
裴崇道了然一笑，拥着玄英在窗边坐下。他的手将她散下的几根鬓发绕到了耳后，又按了按她头顶的发冠和玉钗，似是取笑似是真心：“你扮作儿郎当真俊俏，那日你从公主的马车里出来，可把我和张六郎都吓住了，就连后来，那个张五郎看到你，也都呆了。如此一身，只怕不论是萧小兄弟还是二张在京中的花名，都要不保。”
玄英斜着眼看他，心中偷笑，嘴上不依不饶道：“怎么，你担心日后不仅要吃男人的醋，还要吃女人的醋不成？如今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想这有的没的？”
裴崇道搂着她腰的手收紧，声音也绷得紧：“他们没那么快行动，圣人的旨意不在明处，就是不想引起动乱，且她让婉儿去通知张易之兄弟，其中用意不可谓不深。难道，你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了？”
玄英的手撑在他胸口，低低笑道：“你还是吃醋了对不对，从那天到现在。我没想到人称‘高岭之花’的裴二郎，竟然也是个大醋缸，难不成今晚，你不是因为想我，倒是为了来要个解释？”
说完这话，她的唇就凑了上去，把裴崇道所有的辩解之词都卷进了腹中。
玉钗坠落碎成几片，发冠再也包不住如瀑的情丝，微弱的月光更是照不出两人脸上的红晕。
木榻吱呀，雨打海棠。
“你明明知道，民间的传闻都是假的，我、我也从不是什么‘高岭之花’，我对身边的朋友亲人都是……”裴崇道的话断成了几截，化成清风玉露落在陆玄英心上。
“那我倒要问问你了，我是你的朋友，还是亲人呐？”
裴崇道一时无言，就在玄英以为自己听不到答案的时候，他开口了。
“既非亲，又非友，我无法用一个词来描绘彼此之间的关系，若你真的想要一个答案，是知交，是爱人，更是伴侣。”
玄英撑着的手慢慢攥成拳，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她想要看看此时他眼中的自己。
青丝，情丝，相互交织、纠缠着，像一幅美妙的画卷。
“还好你虽然偶尔有些酸，却不是那等酸腐文人的性子，山盟海誓、风花雪月，我听得太多了，可没有一个有你这‘六字真言’让我动心。我没有看错人，绿绕她们的担忧果然不存在。”
玄英看着他的眼睛，被那流露出的情意给烫得瑟缩，而裴崇道发现了她想要后退的意图，少见地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俏俏，我爱你。”
玄英呆住了，两人独自相处时不是没说过一些羞人的情话，可是如此直白的示爱还是头一回，这也是她第一次从一个男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文人墨客总爱卖弄文采，把爱情夸得比天高，比海阔。高门贵族又耻于将爱挂在嘴上，觉得由郎君来说总显得不够气概，似乎情情爱爱只能是拘泥于闺阁的小娘子才说的话，又或者是秦楼楚馆这等风月场所的调笑之言。
这一瞬间，玄英都想放弃一切，不管不顾地留下来，留在他身边永不分离了。
“这话，你可对旁人说过？”玄英故意这么问，即使知道他根本没有其他女人，也因为常年面无表情而声名在外，喜欢他的小娘子再多，加起来也没有一个陆玄英胆子大。
先是故意传出二人绯闻，又数次制造约会不成，偏还能大张旗鼓地宣告天下，结果二人连面都没正式见过。
再后来他又莫名其妙喜欢上了那个止儿夜啼的俏罗刹！
“你还记不记得你拒绝了我多少次？旁人爱我还来不及，你偏偏不喜女红妆，反倒恋上个人鬼不知的俏罗刹？真是怪人。”玄英靠在他怀里娇嗔。
“你明知我十六年来只有你一个，也只爱你一个，从来就没对旁人说。至于后一个问题，你是要报复回来吗？再拒绝我个十次八次，千次百次？”裴崇道刮了刮她挺直的鼻子，声音悦耳。
玄英嗤笑道：“我可没那么闲。既然今晚你来了，那我也不用考虑是否要去你府上告别。这一生，能得到你的爱，我知足了，我也一样爱你。离别的话我不想多说，早点歇息吧！”
裴崇道沉声道：“你果然要趁我熟睡离开。”
“对。”
“非走不可？”
“明知故问。”
“好，那我和你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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