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八章

眼前一片混沌未开的黑暗，明明应该是寒冷阴暗的澧都城，却莫名有暖意涌上，绿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像泡在水里般痛苦，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本能的松弛。

        眼睛火辣辣的，根本睁不开。她在水下浮沉时，刺骨的山泉无孔不入，似乎通过细小的毛孔穿透她。耳旁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呼唤，是玄英的声音。

        绿绕想，难道就连地狱里都有这幻音草吗？或许这草本就是从地狱爬上人间的，否则她怎么会还能在这里听到坊主焦急的声音。

        玄英见绿绕根本醒不过来，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她那满腔的怒火更盛，却在看到绿绕紧闭的双瞳时一点点化为自责与怜惜。

        就这样，她背着浑身湿透的绿绕，手脚并用，一点点往上爬，池底的暗河也有路，可是绿绕本就怕水，又被水牢关了那么久，她没有别的选择。

        虽见阳光，可山中寒冷，她担心绿绕根本撑不住，只能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再想办法。

        毕竟这里几乎可以算是又一坊在中原地带的大本营，虽然常年无人，可是有些灵丹妙药被藏于此地，还有一些连她都不知道用法的珍宝，据传全是前任坊主留下来的。

        她想去找些草药，又担心把绿绕一人留下会有危险，可带着人的话，就是她都没法轻易胜过绿绋。而且她不清楚绿绋在什么时候起就将目标放在了老君山，她对这里的地形显然没有对方熟悉，实在不利于对垒。

        正在思考对策的玄英没有注意到绿绕已经有苏醒的迹象。

        “坊主，你怎么在这儿，你受伤了！”绿绕醒来见玄英，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自己这个已死之人会和玄英在一处，反而眼尖地看见她耳朵下方的一道血痕以及衣服上被划开的数道口子。

        玄英按下了她的手，柔声道：“是我来迟了。”

        只这一句，就让绿绕落下泪来，先前在水牢里几乎溺毙她都没有这种酸楚，而此时看着玄英高耸的发髻有几绺垂在耳边，握着她的手掌心内有被划破的痕迹，绿绕实在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

        “别多想了，我会保护好你的，你还有力气走吗？”

        即使身上还是使不上劲儿，可绿绕知道如今危机并没有解除，她注意到玄英的手虚扶在腰间，似乎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抽出九节鞭来。

        “没事，我可以。”她绝对不会再次拖后腿的，哪怕拼上这条命，她也要让玄英回到安全的地方。即使她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就这样，两人一路警戒着，极为缓慢地去丹房取了一些能用上的药物，等绿绕吃下后便立刻出发，特意绕了几条路才到山下。

        就要走出老君山所属范围时，绿绕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想把这里牢牢记住，她总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次走了，就再也没有来这里的机会了。

        又一坊似乎也被这老君山的中鼎云海所包裹，看不清前路是悬崖还是坦途。

        很快，她便没有时间思考这些，因为武承嗣的手下在绿绋的指挥下埋伏在这必经之路上，只等着她们出来。应该不止这一队，她听到了放哨的声音，很快，远处便给了回应。

        玄英比她反应还要快，一声响哨后，林间冲出一道白影，而在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来者何物时，玄英已经提着绿绕上了马。

        鬃毛在阳光下如水波荡开般美丽，眼前一切都化作虚影，哪怕身后百步穿杨的弓箭手都不能射中这匹玉狮马，虽然剧烈的波动会让本就受伤的两人更加痛苦，可现在也管不上许多了。

        即使不让养私兵，但武承嗣是武家人，平日也只把他们当作寻常家仆，轻易不会动用，所以从上到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玄英大概也了解武承嗣手下的人员构成，估算人数后便沿着伊水向东北方向前进，她可以不眠不休带着绿绕奔走几天，可是玉狮马不行，她舍不得这跟了五年的宝驹。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可山路难行，她又多走偏僻地，只要能赶到与洛水交汇处，那不管是谁都奈何不了她了。

        玄英心疼地看了一眼玉狮，目光不由又落在绿绕苍白无色的脸上，她感念绿绕为了她而来，甚至如果不是绿绕拖住了绿绋的步伐，她很可能早就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了。

        玉狮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波动的情绪，发出一声低鸣后，又加快了速度。玄英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感受到掌心撕裂的痛，她反而更清醒，一双总被裴崇道赞誉的眼中燃起了斗志。

        她要回到洛阳，要让武承嗣彻底绝缘于皇位！

        即使林间风啸，身后又有人穷追不舍，可她只觉得热气往脸上涌，身体里每一寸都被点燃，掌心、胳膊、脖颈都沁出了汗，美艳的脸庞更加红润，桃花眼中透着坚韧的光。她随手抛下一些特制的钉子，只要那些人纵马踩了上去，必然无法前进。先前因为距离没拉开，现在她可以召唤那些忠实可靠的伙伴而不被发现。

        动物有时比人更忠诚。

        当鹰隼盘旋与她并行，又在她的指引下往洛阳飞去。

        再争取点时间，只要再多一点时间！

        可惜，即便是料事如神的陆女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心思都猜透，更何况对方是以狡诈诡谲出名的酷吏来俊臣呢！

        玉狮感受到了前方的威胁而躁动不安，还没等玄英命令就停了下来，原地转了半圈后才安静。

        前方数里就是洛水与伊水交汇处，还是差了一点。而来俊臣似乎早就等着她了。

        “陆玄英，束手就擒，给我阿弟偿命。”来俊臣似乎很满意于看到玄英寸步难行的样子，哪怕她面上毫无惧色。

        “别把话说那么好听，你可不是为了你弟弟，而且你弟弟没死，你这话是不满意圣人的裁决还是觉得叛国者无罪？”玄英看着来俊臣身后那些小吏小兵，嗤笑道，“来俊臣，你是不是当官当傻了，你出动他们来抓捕我一介草民，不怕被人参一本。”

        他刚想说什么，玄英挥出十几枚暗器，将他手下人伤了大半，又纵马飞驰，吓得那小兵直接蹲了下来，而玉狮正巧从其头上跃过。同时，玄英收手抽鞭，卷了一人手上的弓，再弯腰从另一人背后取出三五支箭，挽弓回射，箭无虚发。

        武承嗣的先遣小队瞬间失了两人，而来俊臣甚至都没看到他们是如何靠近。

        这一变故让他汗毛直竖，恐惧玄英箭术的同时也对武承嗣心生忌惮。

        “我不管你是想与武承嗣合攻我，还是想坐收渔翁之利，你真觉得，武承嗣能成？他就算成功了，难道真会许你所愿？你既有编撰《罗织经》之才能，又怎么看不出他注定失败？”玄英见绿绕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便将缰绳交给她，又取了些箭搭在弓上。

        只是这次，瞄准的是来俊臣。

        他看向玄英的眼里几乎喷出毒汁，如果不是他这边损伤惨重也不可能受玄英掣肘。可是他又怎么会甘心呢？

        玄英看着他，侧身对绿绕说：“你骑马先走，玉狮来去奔波数日，恐怕再不能负担我们两人了。”说完不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直接翻身下马，又踹了它一脚。玉狮委屈地转头看了看玄英，可见主人无暇顾及自己，只好继续往前去。

        她手上的弓已经开到最大，那箭早已蓄势待发，来俊臣不敢拿自己的小命赌陆玄英的仁慈，他可是听说又一坊有一处名为万蛇窟。

        他不信从这里出来的小娘子，真的如表面上这般美丽无害，她的容颜分明就是由这蛇窟的蛇毒淬炼而成，她的牙口甚至比毒蛇还要毒百倍。而这条美人蛇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突然，玄英松开了手，来俊臣大惊，可他来不及闪躲，就眼见着三支箭冲自己而来，却擦着他的脸射向后方林间。

        血珠从他面上滴落，炙热滚烫。

        玄英见眼前的威胁暂除，便纵身跃起向绿绕去的方向追赶。如果来得及的话，她们能等到救援，这属于她自己的人，不完全算在又一坊内，不到危急时刻绝对不会出动。

        可惜，她没有等到，她只看到武承嗣率着些看服色明显就是十六卫的人，心中惊骇不定，又怀疑他糊弄自己，便道：“你别在这里装模做样，冒充十六卫，该当何罪！”

        还不等武承嗣说什么，便有一人亮出牌子，正是左金吾卫。

        “陆女冠慎言，你在御前应该也见过，不用验明这牌子真假吧！”武承嗣一开始被质问时确实慌了一瞬，若非那领头的出示，他可能会因此被玄英揪住不放。

        玄英见状，只觉得先前沸腾的血瞬间静止了，满脸血色褪尽，四肢百骸都如坠冰窟般冷得发疼，心脏一抽一抽的，有如刀绞般痛苦。

        金吾卫出动，圣人是怀疑她了吗？

        她只觉得嗓子里涌上一股腥甜气，下半身都快有点站不住，若非还憋着口气要去太初宫鸣冤，要去见见裴崇道，恐怕这些日子强逼着自己坚持的那根弦都会瞬间崩裂。

        武承嗣见她仍没有动作，心下着急，不禁几番催促。

        玄英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知道再不走就是腹背受敌，可又担心自此后哪怕她先前并无过错，也会被圣人责罚。

        但是看着绿绕和玉狮，她不能连累他们。

        “我和你们走，去御前分说清楚，但是这与绿绕无关，”玄英冲河对岸喊道，又转身嘱咐绿绕，“你骑着玉狮离开，‘分水珠’也给你，如果有不对你就下水，玉狮会自己藏起来。”说完，把一颗碧色的珠子塞给绿绕。

        待她走出对面射程范围，玄英才松了口气，正准备渡河，就见一人突然高声呼号，又有约莫十几人回应并同时放箭。

        绿绕一回头，便见无情的箭矢如流星般向玄英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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