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裴府里，才回来的裴崇道得知了前几日“神都第一女冠”陆玄英邀请自己一叙。想着自己因为忙着公事而没有顾及到这些，哪怕曾因与她的流言而感到困扰和无奈，可不回信于情于理不合，便准备回书房写封致歉信。

        问起那邀请函，仆从却支吾不敢言，在裴崇道目光逼视下才吐露出了丢失一事。因为这仆从弄丢东西，他便让管事依家规处罚。

        又是不回复、不赴约，又是弄丢请柬，裴崇道深感抱歉，这已极大程度抵消了对流言和她本人的烦忧，觉得不论如何也要修书一封表达失礼，甚至决定等忙完这阵子要抽空当面赔不是。

        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了当日在江月楼前，自己与陆玄英对视那一幕。

        如今想来，早已对她的长相没有了印象，只那一双眼睛，深邃迷离，有种莫名能让自己更加平静的力量。但那感觉很淡，毕竟隔了很久，他又向来于这种事不上心，能记起一点已是不易。

        “哎。”他轻叹一口气，开始想该如何巧妙不失礼数的拒绝美人恩。即便他觉得，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也不是会计较很多的，可毕竟全洛阳多少人都在看着，如果因为自己使对方遭受了流言蜚语的侵扰，那就不好了。

        想来，她也绝不是会随意传播或纵容散播流言之人，或许是自己因为案子久不解决，找不出真相和幕后者的目的而迁怒对方。真该好好反省一下，或是出门散心解压了。

        有一点他刻意回避了，在心底深处总有声音会劝解他：

        既然好奇这双眼睛里的故事，又何必拒绝，那就当交个朋友，多个知己。

        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是自己追求一人，却被那人强行拉去当朋友，当至交，心里又该何等失落呢？

        “其实，她也未必是有什么意思，那请柬下落不明，也不知她写了什么，若是和那日宴请宾客一样，只是以诗文会友，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裴崇道的声音很轻，却依然被窗外偷听的某人知道了。

        她轻轻一笑，觉得这人自己纠结实在有趣，比以往那些个都要可爱。倒不似他在外办公时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才有点像“玉蛟龙”嘛！

        没想到，她不过临时来看看这裴少卿在家做些什么，想知道他对又一坊和俏罗刹的追查有多少进展，结果倒是有这意外之喜。

        回到玉清观，陆玄英还是忍不住笑，心道：“可惜我不会画肖像，不然定要把他那副模样画出来。他也不算自大，往日那些人无不以为我对他们情根深种，要不就觉得能将我纳为私有物，就他知道要写道歉信，还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她将藏于腰间的请柬扔在桌上，就回里间睡去了。

        风悄悄翻开，里面却空无一字。

        裴崇道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却被上官刘寺卿叫住，说是有事情交代。他摸了摸怀中那封昨夜写下的道歉书，叫来贴身侍从，命他送往玉清观陆玄英女冠处，告知其事情原委，并承诺忙完一定会找机会亲自登门致歉。

        侍从刚离开，刘寺卿就一脸笑意走近：“敬之，你怎么有佳人相约也不说一声呢！若早知道，我也不留你，这不是要让陆女冠伤心了吗？”

        “下官与陆女冠今日并未有约，只是先前因故失约，本想去赔个不是。可既然刘公有公事交代，自然不敢怠慢。”裴崇道还是那么端方严肃，连解释起这桃色新闻都如同文书报告一般。

        这倒是让刘寺卿颇为意外，可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裴崇道不近女色已久，猛然和如此绝代佳人扯上关系，众人很是稀奇，心中也都不免有些酸涩。好看的人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这裴少卿不过是当时被人硬拉去了江月楼，谁知偏偏和陆玄英撞对了眼儿，如今洛阳城里可少不了这一对的佳话传奇。

        众人都说，陆女冠挑人的眼光之高，是一个胜过一个的俊俏，等闲人不会放在眼里，能看上裴崇道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玉清观里，陆玄英看着手中言辞恭谨的道歉书，不免有些好笑，哪怕昨夜已经看着他写了，可真正拿到手里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我知了，烦你跑这一趟，吃些茶和果子再去吧。”

        那侍从本要拒绝，可一抬头看到陆玄英不施粉黛也倾城的面容，反应就慢了一拍，被绿绕请去下首坐了才回过神，面露难色：“这，奴不敢，若女冠没有什么吩咐……”

        “谁说没有？我对你家郎君倾慕已久，却不大了解，今日你替他来送信，便说与我听听。”大唐民风彪悍，便是女子公然追求男子也不少见，可是能拦住人家侍从不放的，陆玄英也可以算作是佼佼者了。

        看那小子讷讷无言的模样，陆玄英憋着笑，情真意切地抒发了一通自己的思慕之情，这才放过了可怜的侍从，又让他必须把自己的话一字不差学给裴崇道听，这让人家又害羞又尴尬，还不得不照办。

        回想起自己卧室内关于裴崇道的资料，陆玄英挑眉，决定前去看看这小子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如实带到。若是能一睹冷面冷情的裴少卿那不一样的一面，是最好不过了。

        夜色降临，宵禁也快开始了。玄英估摸着裴崇道就算公务再繁忙，这个点也该回去了，且据她所知，自武钦载受贿案后，近日大理寺也没有什么特别难处理的案件。

        果然，她见裴崇道已经和侍从一起，准备打道回府。除了留下看守的小吏，偌大的办公处空无一人，方便她调查。

        因为肩负女皇交代的重任，陆玄英几乎全年无休，便是游玩时也不忘使命，暗中调查，哪怕是众官员的好恶都会一一如实记载，供女皇所用。

        上次进宫，得了女皇一句“你做事我最放心”后，她是下定决心要让其再无后顾之忧，更别说发生如前朝时的谋反大案。

        坐在桌案前，她快速翻找着卷宗，也了解了裴崇道最近的工作安排。

        左边一摞是积年的案件，右边一摞是今年上半年的，脚旁的箱笼里放着的是已经审查定论的案件。裴崇道很仔细，所有卷宗均以时间顺序排好，许多文书中夹杂着记录用的小纸条，上面清晰明确地写着案子疑点或一些律法依据，没有查找到明确规定的，也摘录了旧案结论作为参考。

        正看得入神，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算出来人大致脚程，玄英却只来得及熄灭蜡烛再躲起来，案上被翻阅的册子就没法整理了，她只得暂且胡乱堆到两侧，盼着来人因夜色昏暗而看不出异样。

        “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取个东西。”说话的正是裴崇道，他因一账目名册遗漏而折返，看来敬业爱岗的裴少卿便是回去了也是要工作的。

        当他端着烛台走近，玄英不免紧张起来，明明曾经做过成千上万次的事儿，现在却害怕了，心下不住祈望主掌运势的神明今日能关照她一二。

        可今日神明定是不太眷顾于她，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份账目被人动过，《永徽律疏》怎么放在这儿了？”裴崇道语气一沉，端着烛台四处照去，因为怕叫侍从进来反而打草惊蛇，万一那贼人还在里面，却趁着门口无人就溜走，倒是得不偿失。

        于是，他自己又点起了灯。

        盈盈几盏灯火，照着他的脸庞，更显面如美玉，英武不凡。若是换个时间地点，那玄英定要好好欣赏一番，少不得也会狠狠夸赞，可现下这局势，让她进退不得，直叹这是自己这些年来唯一一次重大失误，心里不知骂了多少。

        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吧。陆玄英闭上眼，听天由命。

        然而今天实在气运不够好，又或者说在某一方面这两人想到了一处去，眼见着裴崇道举着烛台走来，若是再往前几步，那便更难出去了。

        无法，她只得从书架间隙中钻出，形如鬼魅，无声无息。

        即使面前突然出现个身着夜行衣，头戴恶鬼假面之人，裴崇道也未色变，甚至举着烛台的手更往前伸了一些，直照着那厉鬼假面，在仅有些许微光的昏暗房间中，一切显得那么阴森可怖。

        两人都没有开口，直到蜡油一滴滴滚落，裴崇道才轻笑：“这上面是佛教里的罗刹。”玄英不为所动，刚被烛光直射而短暂晕眩的眼睛也恢复过来，正好看到他的笑容。

        全洛阳百姓都翘首的笑容。

        即使笑起来时，右脸有一酒窝，也再不能分去她半分注意力。

        此刻，他眼中的她是罗刹面孔，而她心里的他，才真是玉面罗刹鬼。

        “你胆子可真大，连大理寺都敢闯，该说不愧是‘又一坊’的人吗？”裴崇道盯着她假面下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什么大事竟要惊动大名鼎鼎的‘俏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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