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修）

重九极数，是为大吉。

        武则天临朝数年，终是在这重阳佳节亲登则天门——也就是后来民间常说的五凤楼，登基为帝。从此，李唐终结，天下成了武周的天下。

        在这天下大赦的好日子，位于洛阳北市最繁华地段，一间名为江月楼的酒楼也正式开张。其顶部为单檐歇山顶，举折平缓，屋脊上立着的不是寻常的仙人走兽，而是栩栩如生的十二月令花。这样的别致和逾矩，引来一众啧啧，大多数人都不敢入内。

        屋顶和脊兽分去了众人的注意，只有少数人看着牌匾上书的“江月楼”三字颇为惊叹。由飞白书写就，以简笔牡丹花代替落款，行笔间带有不经意的洒脱和浑厚的气势，若是有人欣赏过太宗的书法，怕会惊觉这二者间微妙的相似性。

        酒楼有三层，一二楼格局与寻常店家相似，不过陈设更雅致些，更有数不清的文玩奇珍。

        三楼的层高是一二层加起来，四面透风，只用薄纱堆叠了几层遮掩，像是亭子的改版。朦朦胧胧，偶有微风吹拂，才可窥见一隅。中间似乎有一个池子，只是里面竟不是清水，而是红得发紫的葡萄酒。

        还不等诸位看客借着秋风偷偷嗅一嗅这美酒的醇香，就有人惊呼起来。

        “快看，你快看那是谁的马车？”

        “吵什么呀，我还想多看两眼跳舞的小美人呢！”

        还不等那人收回望向二楼窗口的目光，也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由远及近差不多有四五驾不同样式的马车，车架上的纹饰繁复，镶金带玉。

        “哎，你们说陆玄英陆女冠今日会来捧场吗？她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品评起菜肴点心来毒辣得不行，若是她说了好，这才是真的好！”

        “就是，王公贵族算什么，陆女冠若是来了，才是好呢！”

        “陆女冠乃洛阳第一绝色，就是高门贵女、宗室公主也比不上她。”

        “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最美，市井传言也能拿来说？”

        他们讨论得激烈，话题已经从江月楼偏离到了这位陆女冠身上。

        而这位百姓口中的“洛阳第一绝色女冠”陆玄英，此刻正在观中和友人及自己的四个婢女拇战，快乐如处桃花源，不与外界相连。

        “阿绮，到你了，喝！”一道袍女子挽了袖子，举着酒杯。相比其余几个满脸酒晕，她倒是神色清明。

        “又是我，哎呀，求求了，我脸上都快画不下了。”这个阿绮脸上画了三四个王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绮娘子，谁让你非要和、和我们女冠、比呢？”一婢子打扮的女子快趴到地上了。

        陆玄英没理她们，而是招了人来问外面的情况，听闻有许多贵人去了江月楼，很是满意。

        而这时已有人御马越过车队行至酒楼门前。虽说唐律有规定，不可闹市纵马，但骑马的脚程自然快于马车。

        打头那人还穿着官服，头戴进贤冠，明显是才从宫中出来。待下马，便有人认出这是还未获封但是板上钉钉的梁王，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

        他正了正衣冠，没有直接入内，而是一脸恭顺地立在一辆马车旁，轻声细语和车主人说些什么。还不等围观群众继续惊叹这往日骄矜傲慢的武公何时这般模样，那由六匹骏马拉着的香车才被人掀起帘角。

        只见是一位二十六七的美貌女子，前额饱满，鼻梁高挺，凤眼上挑，下巴略方，头插龙凤金钗两对，点缀东海玉珠数颗，耳挂血红宝石，脖间八珍璎珞，衬得两腮似霞，肌肤如雪。

        众人忘了刚才只顾着讨论陆女冠之事，无一不被她的美貌和贵气吸引，更是骇于她竟让武三思都恭敬顺从。等到女子下车，轻薄昂贵的石榴色宝纱裙炙热似火，皓腕上臂钏黄澄澄的，是凤舞九天式样，腰间一串禁步玉佩，走起来叮铃作响、摇曳生姿。

        这样通身的尊贵气质想来除了女皇千娇万宠的太平公主，也不做他想。

        就连武三思想去搀扶，也不敢直接触碰公主贵体，只在胳膊上搭了一块绣着金鸡报喜暗纹的白绸。可惜太平没有理会，更是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径自朝二楼走去。

        围观百姓见此，不敢明目张胆嘲笑武三思热脸贴冷腚，只得纷纷撇过头装作没看着，生怕这传闻中心眼小过针尖的武公一个不爽就拿他们打骂出气。

        也有好事者想要进一步围观，又不敢随着公主上楼，只得咬牙进了一楼大堂。

        “喂，这可是太平公主，圣人最宠爱的女儿，金尊玉贵地养着，那陆玄英能有公主这样的体面和美貌？”

        “这……可听闻陆女冠来头也不小，谁知是不是哪家贵女？”

        “我看她今天可不会来了，咱们还是别等了。”

        正说着，陆陆续续又有几位王孙公子、文武官员前来，甚至尚书、宰相家的公子都露面了，只是阵势都不如前两位来得浩大，想来也是不敢在被当众下脸的武三思和金枝玉叶的太平公主前摆谱。

        但这，也更加坐实了江月楼的后台之强大，竟然能让如此多的贵人齐齐出面捧场，甚至脑筋活泛的已经在打赌这幕后老板是不是来人中的某一位，或者说就是那太平公主的私人产业。

        不过片刻，洛阳的赌坊就有了新的赌局，赔率也高得出奇。

        就连公主都只在二楼用餐，即使众人好奇那三楼的酒池究竟是作什么用的，也不好多问。

        可是来了那么多有身份地位的人，也不见老板出面款待，那些得了点风声就来看看能不能巴结讨好的投机者，见此也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听说这里的大厨是正经八百的宫廷出身，倒不像有些打着御厨旗号，实则是在宫里洗菜烧火的杂工，受不了这遥遥无期的晋升之路而离了宫闱，出来骗骗好充面子又没个好舌头的人。

        这江月楼的大厨是实打实红白案上做出成绩退下来的老师傅，就连糕点师傅也是全国各地有名酒楼请来的，确保食客身在洛阳却能一享各地珍馐。

        就连常年出入宫闱的武三思和后来到的武承嗣也不得不赞叹一二，只除了太平公主。

        饮了几盏酒，太平也带了几分醉意，两颊自生红晕，眼波流转间不见了先前的倨傲和严肃，自有一种常人不能及的雍容风情。

        “啧，那混账家伙竟然不来见我？”想来也是快醉了的缘故，太平竟然不自称“孤”了。

        “公主，要喝些饮子解解酒吗？”一旁的绿衣婢子担心公主醉酒头疼，事后驸马会责罚自己不尽心服侍，而公主也很久不曾理会这些了。

        “喝什么喝，禁声，退下。”

        只见她两眉倒竖，凤眼圆瞪，微醺后气势更甚，那婢子不敢多言，甚至不敢吱声应答就匆匆退至门口。

        太平见她们退下才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神也不似先前的混沌和飘忽，更直接转向进屋时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的牡丹。

        一曰桃花飞雪，一曰冠世墨玉。

        因为窗户没有完全关上，九月的风送来阵阵凉意，也轻轻抚弄着花瓣，是情人温柔的手，穿弄过高耸的发髻，抚平鬓边的碎发，落在心上最炙热处，让太平想起了被关在狱中饿死的薛绍。

        牡丹的花期早已过去，这两盆又是如何存活？

        “薛绍、我的薛绍啊……”太平喃喃，抚摸花瓣的手轻微颤抖。

        “如今你已是圣人，天下都是你的了，可我还剩什么？”十指丹蔻，嵌入肉中。

        若说江月楼成了王公贵族的新宠，那些平头百姓轻易不敢进入，哪怕是开业折扣力度之大，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高度。

        可是这三日后，他们对江月楼的兴趣不减反增。原因无他，除了还在揣测这幕后神秘老板究竟是谁外，只是听闻了一个小道消息。

        说是小道消息，可不过半日功夫，洛阳三市一百零九坊，竟已传了大半。

        素有“神都第一女冠”之称的陆玄英要于五日后在江月楼大宴宾客。

        无数人都想去一睹其芳容，看看这名满洛阳的女冠究竟是何等的绝色，又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毕竟虽陆玄英成名已久，但是能够见到她的人无非是一些王孙公子、高官权贵，再不然也得是文人墨客，没有点身份或是几把刷子的普通人，轻易见她不到。

        哪怕总有不死心的好事之徒想要去她修行的玉清观一窥芳踪，也总是被拦在前面。纵有一两个摸黑跑到后院，也不是磕了脑袋，就是摔折了腿，总之是见不到。可这玄乎劲儿不仅没让洛阳百姓消减了热情，反倒是给她女冠的身份又加上了一重神秘的面纱。

        而她出行总有宝马香车，甚至从来不坐肩舆。玉清观里也养着几匹好马，甚至有当时还是皇后的武则天赠送的千里良驹。

        如今好容易她能有一次在酒楼的公开亮相，这才让洛阳城里城外好奇她姿容的人意动起来，想着哪怕吃不起江月楼，也要去看看，凑凑热闹才好。

        是以此消息一出，众人也不管真假，都想去一探究竟。更有那没有被邀请的人，提前订了二楼的位子，想着近距离观赏这位才华出众的女冠。

        消息不太灵的也浑不在意一楼是大堂，鱼龙混杂，都和掌柜预定了好位子，生怕错过。另一些投机取巧者，想着在江月楼附近的店家订位子，说不得反倒也能找个好角度观赏。

        一时之间，江月楼自开张首日幸得太平公主等人莅临后，再一次名声大涨，订位者数不胜数，店家只好直接宣布一个月内暂无余位。

        倒也真是：“曾有洛阳纸贵，而今江月无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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