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你还在怪我，我是为你好啊！李菁为女儿不理解她的这次行动而感慨，想想看，你能一辈子在流放堆生活吗？

　　正如俗语所说：命里注定。女儿向妈妈轻盈一笑，再说，已经在那儿居住的人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你和他们不同呀！

　　昨日的犯女，今日的金枝玉叶是不是？慧竹反问妈妈。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妈妈看了女儿一眼，这一条就够了，我的晚年不能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爸爸会陪伴你呀！

　　你爸爸只有工作。几十年来的共同生活证明，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心里没有妈妈。李菁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了，孩子，妈妈太孤独了！这呰年，我的心几乎枯萎了，你难道不能给妈妈一点爱的滋润？

　　今天，慧竹第一次注意到；当年有校花之称的妈妈，今天巳鬓发斑白，皱纹满脸，眼睛里闪出哀怜的光。她象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期待亲人的救助。此时，母女俩的关系，几乎颠倒一个过儿。慧竹的心象被人揪了一下似的，变软了。她不能继续说出让母亲伤心的话，只好央求说：

　　妈，别说了，咱们从长汁议好不好？母亲拭着泪痕走了，慧竹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没想到父亲政治上的解放，却为她的精神带来新的负担。掐指一算，来北京巳一个多星期了，还没给秦伟写信呢！太不应该了！他一定在焦急地期盼着。想到这儿，提起笔来和远方的人儿讲话了：

　　伟，亲爱的：

　　我早巳安抵北京，请勿挂念。

　　晴天霹雳，金石为开；折戟沉沙之怪事想无听闻。我中华民族竟出此妖孽、演此丑剧，必将遗笑千古，获谴万世。毫不夸大地说，它填写了古今历史的空白。我们学历史的人，将从中获得什么效益？你是个有心人，想必巳在思考。而我现在只有一个简单的希望：深盼当今能从此汲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遗祸于他的人民。

　　父亲奇迹般地获得解故。罪过当然都堆在那个丑类头上。此是我国现实政治特产一某人一旦上台，便吉星照体，光轮护身，大家为之山呼万岁；一朝倒台，则根梢全烂，狗果浇头，臭及先祖后辈。诚如你所说，在中国形而上学与封建专制主义交配后，会产生空前绝后的畸形怪物。这也是我们长期陷于贫困无以自拔的重要因素。不过，这只是牢骚而已，无补于大局。好在父亲复职，荫及子女，我又成为小姐了。

　　有一事如实地告诉你：我家原来的房子，

　　为新贵所据有，我和母亲尚无住所，暂时借住在我姨妈家中。我想这是你所不愿听到的。但事实如此，只好直言相告。请勿介意为盼！

　　你大概要问我何时返回，怎么和你说呢？仿唐诗一首为赠，略表寸心：君问归期未有期，

　　西山霜叶正红时。

　　何当聚首秀水滨，

　　共话离情与别思。

　　谁知慧竹的信刚送进邮筒，邮递员便送来了富兰屯的来信。信封上是秦伟那刚劲有力、不卑不亢的字迹。打开内里一看，纸上的一行行小字，象似成排的子弹，穿透了她的胸膛。信上说吕慧竹同学：来电收悉。令尊复职，全家复荣，谨致祝贺。至于你我关系，勿劳萦记，听凭自处；报答一事，更非所望，且为历来所耻。

　　既然生活又一次欺骗了我，而我一如既往，既不悲伤，也不心急。请放心。

　　专祝幸福！

　　秦伟于荒诞的年月

　　好奇怪的一封信！慧竹的心哆嗦了！这是怎么回事？是怎样发生的？她几乎难以自己了。拿着信直奔母亲房中，把信往母亲的面前一摔，极为愤激地说：

　　这是谁干的好事？你知道吗？

　　李菁急忙戴上花镜，把信拣起来看了看，然后却泰然地说：

　　这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我很喜欢他的坦率。

　　这么说，你知道这件事。

　　吴阶告诉我和你姨妈了！

　　卑鄙！慧竹脱口而去，无耻！又加了一句。然后，伏在案上哭起来了，她边哭边怨恨道：你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你要冷静！孩子，李菁走到女儿身旁，用手抚着慧竹起伏的身子。你不要误解吴阶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想过没有？现实生活巳大大地跨进了一步，不是那种爱情至上的年头了。你不顺应生活的安排，它还会惩罚你的。在20世纪，中国，在一位部长家中，一个将军的妻子对饱经爱情考验的女儿，进行深刻的生活教育。这种教育，尽管摆不到我们公开发行的报刊上来，却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真理。因为在那个年代，爱情已不是什么神圣的精神财产，它早被资产阶级所独占。而婚姻已成为赤裸裸的政治行为，某种对等的交换关系。因此，必须门当户对，财产相当。将军的女儿，嫁给申长的儿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远离北京，下嫁一—个平民百姓的儿子，那是违背生活法则的。一子，这是生活的现实主义，约定俗成，不认账是—行的。妈妈谆谆教导女儿，何况，你和吴阶无经不是一般关系了！

　　怎他和你说什么了？慧竹又大吃一惊。

　　我不怪你，孩子，李菁慰解地说，你们都是年轻人嘛！难免有不检点之处。但是，下一步不能再走岔路了！在中国，人们是很汁较女孩子的操守的，特别是男人。事实既然如此，就去承认它，好在吴阶这孩子还愿回头。他对你痴心啊，孩子，这很难得呀！否则，你不是哑巴吃黄莲，苦上一辈子吗？

　　—下子戳到慧竹的痛处了，她一时竟无法向妈妈争辩。她想起那天晚上秦伟和她说的话：我希望在春宵初度时，我所拥抱的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是的，妈妈的话是有道理的！在我们这个封建传统根深蒂固的国度里，女人，总是被人看作一种附属品。初夜权的占有，经常会成为一个女人终生是否幸福的依据。即便秦伟这个对传统观念比、较淡薄的青年也不例外。藏在慧竹脑海中的老问

　　题，又在新的情况下提出来了当秦伟新婚之夜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经失身于别人时，将―怎样呢？爱情遇到新的考验。爱的重量又一汰端到天平上进行痛苦的称量。在感情的一端，代了秦伟的法码有足够的份量；在理性的一端，妈妈一命为吴阶增加重量。老于阅历的李菁，似已完全——察到女儿心上那个刻度盘的变化，竭力改变其平衡关系。她娓娓地向女儿说：

　　孩子，妈妈是过来人了，经历了、见到过许多人和事，妈妈决不会误你的，吴阶这孩子虽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恰恰是你今后幸福的凭证。一个人不会白白浪费掉他在生活的课堂上交出的学费的。你姨妈夫妇又是这样的爱你，还有你爸爸和我作后盾，他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的。

　　人们常说，女人感情的液体，流动性最强慧竹也不例外。塞外严寒那么持久，也未封住其孱弱的本性。它又开始流动了。不知怎么搞的，她竟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那，我们怎么对得起秦伟？

　　那好办！母亲迅速乘虚而入，那非常好办又重复一句，对这样的青年，我们有办法补偿他的……损失，而且是加倍的。

　　瞎！慧竹长叹一声，然后又恳切地说：妈，我现在的心情很乱，你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那当然，是要好好考虑考虑，妈妈体贴地说，她知道坚冰已经开始溶化，需要继续加温，

　　妈懂得你的心……

　　一边，女儿在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边，妈妈在积极准备着女儿的终身大事。慧竹回来后不到二十天，老姐妹俩已把他们儿女们的终身大事，考虑好了。一天，李菁突然对仍陷于矛盾中的女儿。

　　阿慧，姨妈让你看一件东西，不知你能不能满意？

　　什么东西？

　　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母亲前头引路，女儿随在后边，转弯抹角来到部长官邸的最后一个小院。一道雕花的月门，把前后院隔开。小院内，浓荫拥抱着一所玲珑剔透的建筑，它如亭亭少妇，玉立在那儿。左边一畦黄菊吐金，右侧一片绿竹滴翠。壁虎爬满了墙壁。慧竹不由得停下脚步惊异地问妈妈：

　　怎么会出来这么个地方？

　　一语未了，姨妈演戏般地从旁边闪了出来，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高兴地对慧竹说：

　　阿慧，打开看看。

　　慧竹神差鬼使般地接过钥匙，走上前，插进去，轻轻一拧，房门开了。注目一看，室内的情景令她眼花缭乱。淡青色的墙壁，粉饰一新；浅黄色的地毯，铺在正中，捷克式的五橱立柜，靠在一角宽大的写字台，面对窗口一个双人沙发与一对单人沙发鼎足而立，一个时新的书柜，已经摆了当时仅可买到的精装书。正壁上一个裱装楕致的毛主席手书条幅：题李进同志庐山仙人洞照，字迹苍劲挺拔，如龙飞凤舞，大有气派。

　　再进去看一看！姨妈提醒道。

　　果然，进入卧室，更是别有洞天。淡绿色的窗帘，使射进来的阳光柔和舒适；崭新的席梦思床，精巧的梳妆台，落地式台灯下，是一对大方的简易沙发，三层雕花茶凡，放一套景德镇的茶具，侧后，放一盆盘根错节的古松盆景……华美的陈设，把慧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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