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5

　　你们找谁？她问，声音圆润，但不热情。

　　找丁厂长。我答。

　　公事私事？

　　公事。

　　对不起，厂长不在家里办公。女人有礼貌地、但却非常肯定地说。

　　这也是厂长的作风：有公事通通在广里的办公时间处理，回到家里的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学习和娱。有人说，这是他在国外实习学来的一套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真乃咄咄怪事！明明是个人的良好习惯，硬给人家扣上资产阶级帽子，在我们国家，总爱把一些美好的事物奉送给资产阶级，而把那些令人望而生厌的苦行僧之类的行为，说成是无产阶级的美德。

　　不过，尽管我欣赏广长的这个习惯，今夭却不愿照顾。我用比厂长夫人更为严肃的话来回答她这件公事特殊，必须在厂长家里解决。

　　那一请吧。她不情愿地把门打开了。

　　她把我和端木林引到他们的书房。只见丁羽正在电灯下看一本国外机器图册。听说，厂长的外文基础很好，在国外无习时，不用带翻译，看来此言不谬了。

　　丁羽抬起头来，始而一怔，立即有所悟地笑着站起来说：

　　噢，是你们。请坐吧！

　　坐下之后，我才顾得上观察广长的客厅。客厅布置得很讲究，一排书架，摆满了古今中外的图书，中间摆上一个大写字台，上边也羞满满的文件与报刊杂志；壁上挂一张外国名画一法国雷阿诺的戏剧包厢在墙角上放着一架钢琴，该是女主人使用的。

　　我和端木分别坐在沙上，丁羽坐在我们的对面。女主人彬彬有礼地为我们两人面前放上考究的蓝瓷茶杯，杯中的茶水放出淡淡的清香，我抿了一口，感到醇美清冽。

　　端木转头看一看我，他那目光是说：请你先说。我只好遵命。

　　厂长，我们向您求援来了我来个开门见山地端出谈话主题。

　　说吧。

　　我转过脸面向端木林：请你汇报吧。

　　端木林从身上掏出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本，有条有理地讲了起来。这家伙有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一当谈起业务工作，就象握有百万雄兵之统帅，旁若无人，声如洪钟，脸上闪现出一种少有的光彩，那双眼睛也亮得惊人。他首先讲了对浇铸工作的全盘设想和具体工作的安排，然后讲了对一些疑难问题的处理和对能生的事故的预防！最后讲了。

　　了当前工作碰到的阻力和障碍。说到愤懑处，慷慨激昂，谈到要求时，理直气壮。

　　丁羽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在小本本上记点什么，从不打一句岔。直到端木讲完后，他才问道：讲完没有？

　　讲完了。

　　你有什么想法，一块谈出来吧。他又回头向我说。

　　我的话不象端木那样温良恭俭让，而是连珠炮般地倾吐出我的愤慨和不满。最后，我难以自制地高声说：

　　厂长，总是这样自己卡自己，我们将一事无成。

　　是啊，自己卡自己，自己整自己，丁羽也感慨地自语，这些年，我们一盍是这么干的。这是不能容忍的受他这话的影响，我的情绪更大了。

　　是有什么办法？不懂，又不学，厂长似在喟叹。

　　厂长，应该强迫他们去懂，强迫他们去学，端木林也忍不住插话了，现在，咱们的技术力量太薄弱了！从干部到工人，耍嘴皮子的多，干实事的人少甚至连一些技术人员，也不愿钻技术一热衷于政治，这怎么成？广长，得改变现状啊！

　　是啊，这个现状应该改变。厂长自语般地说，又怎么改变呢？

　　咱们自己建教育大楼，自己盖技术大楼，端木林的劲儿上来了，声音里洋溢着自信和恳切，自己培训干部，培训工人，进行智力开；厂长，这笔学费要不花，再过几年，连这样落后的浇铸方案都提不出来，更不用说赶超外国了。

　　话匣子一经打开，心里的话便滔滔不绝地向外倾倒，端木林从厂里的技术改造，谈到生产程序的安排；从厂房布局谈到机构设置，从科技情报谈到厂内外交流和协作，似乎今天不是为解决浇铸方案的卡壳问题而来，而是和丁羽商讨如何对工厂进行技术改造似的。丁羽呢，兴致勃勃地倾听他的讲述，并且津津有味地插说插问。此时，我的兴致也来了，在他们中间献计献策。

　　我们谈的是那样投机，那样融洽，这时的丁羽，一点儿也没有厂长的威严和矜持，倒象我们的长兄和挚友。厂长夫人似乎也为我们欢快的情绪所感染，不断地为我们添茶倒水，不时地向丈夫投过温柔的赞许的微笑。最后，丁羽高兴地说：

　　想不到端木林不仅懂得专业技术知识，还对工厂管理这一门科学很有见地，这很好。你和一般大学毕业生不大一样，说到这儿，他把话停顿下来，沉思一会儿，然后又突然一转，说：端木林同志，这次任务完成以后，把你的工作调换一下怎么样？

　　调到哪儿？端木惊讶地问道，我也紧盯着广长。

　　到总工程师室好吗？

　　总工程师室是厂里技术管理工作的办事机构，是总工程师的助手，是训练人、培养人的地方因此，我首先表示赞成：

　　那太好了！天生我才，必有所用！他是个千大事业的材料。

　　不！厂长，想不到端木林却不以为然，我需要的是实践，我应该在车间里干上几年，等我从实践中取得了言权，你再调动。

　　有出息？丁羽由衷地赞扬道，并爱抚地打量端木一眼，这说明你胸中有沟壑，脑里有山川，我尊重你的意见，一年后再说！

　　他们的目光对视了很，看得出他们充分理解。

　　辞别丁厂长出来，已经夜深了。轻纱似的月光，洒在无垠的大地上，沉睡的草原，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色彩。天街上，星星在漫游，倒映在平静的江面上，闪闪熠熠。微风拂动路旁的树叶，出阵阵沙沙声，似情人在轻声细语。多么美的春夜啊！春夜，对一个姑娘来说，有一种撩拨情怀的波浪在胸中滚动。我的心萌一种少有的激动，它在呷呷地跳个不停。我转脸向端木林看了一眼，只见他两只眼睛，也闪烁着一种少见的灼人的光。

　　我不由悄悄靠近了他，他也轻轻地靠近，我，我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闻到了男人魅人的气息。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迈开双脚，和我拉开了距离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又进一步挨着他的身子，同时伸出右手，挽住了他的胳脾。

　　谁知，他却用手推开了我，顫声地说：欧阳，别……

　　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急了，连声问他，索性把他的胳膊拉紧了。

　　不！不！这……不好……我……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同时，用力把我的胳膊甩开。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摁害！一转脸，迈步了只跑开了。

　　欧阳，别走，你听我说。他在后边叫我。我哪还能听得进，连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回宿舍，躺在床上，拉起被子把头一蒙，委屈地用泪水洗面……

　　在教育大楼的办公室里，我清清静静地果了一下午，直到下班，也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我心里非常明白，既然党委把我冷在这里，还有谁不识时务来和我热乎呢？于无情无绪中，我拿过一本美国最近出版的畅销书第三次浪潮来消磨时间。

　　虽系原文，但看起来并不吃力。这得感谢文化大革命给我带来的丰硕战果。三年多的牛棚生活，使我能把英文版的**语录倒背如流。托夫勒真是个有见识的人物。他书中给人类所展示的未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景象！科学技术对人季的影响，越来越大了！尽管他的某些观点近于荒谬或者是一种幻想，但从那些论证中以获得启导和力暈。是，在我国有些自称掌握了人类最先进思想武器的人物，却看不到一个资产阶级学者所谋虑的前景，有的人甚至把科技视为威胁自己的洪水猛兽动辄予以揉躏。我的现实遭遇不就是这样的牺牲品吗？悲的是，加给我的罪名，却又是无非议的，谁也不敢为我辩解，给我佑护。

　　我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无非是，丁羽重新上台后，把我扶上第一副厂长兼总工程师的宝座，并接受我的建议，由我来主持在原来的领袖像和语录牌的地基上，盖一座科研大楼。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懂，为什么利用领袖像和语录牌的地基来建造科研、教育大楼，与违反四项基本原则联系得起来呢？我辛辛苦苦、废寝忘食地干工作，反倒是削弱了党的领导？文化大革命中不干事的人整干事的人，没有知识的人整有知识的人；为什么到了四人帮已被批得臭不闻的八十年代，又刮起了这阵阴风，随意给为四化呕心沥血的人戴上吓人的政治帽子，调动工作，停职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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