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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廊檐下点起了几盏明炽的纱灯,一阵风吹来便打着旋转圈,照得地上明明暗暗。

        屋内也点着柔和的烛灯,盛秋潮喂春桥喝了药,就一直在榻边静静看着她。

        春桥躺在正房隔间的碧溪橱,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哭声和争执声,灯下春桥的脸庞细腻如雪,高烧带起的绯红染出些许芙蓉盛色,清柔的眉眼,微微阖着长睫,容貌漂亮的少女躺在华灯的光泽里,好像悬月落窗,带出几分由于太过美貌而显得高傲的错觉。

        “三少爷,老夫人请你过去”郑妈妈掀开帘子,低眉顺眼地请盛秋潮去正房。

        盛秋潮一走,小隔间便熄了灯,变得漆黑昏暗,浓郁清沐的檀香缠绕着春桥,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眼前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些画面,只是仿佛蒙了层似有若无的薄纱,让人看不清。

        一路无声,春桥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浑身酸软无力,身体轻轻打晃,眼前的红纱晃晃悠悠,她费力地抬起手,扯掉红纱后,春桥才发现自己穿着暗红嫁衣坐在软轿中,这是哪里,她怎么就嫁人了?

        她想掀开轿帘,眼前却忽然泼墨似的一片黑暗。

        纤细柔弱的少女安静陷在衾被里,乌黑长发凌乱散落在背后,如宣纸般软和的苍白小脸上,一双细眉纠结蹙起,原本苍白的唇被咬得浸了花汁般的红色,呼吸急促喘绵,春桥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几瞬后,她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祖母咳嗽声呛得撕心裂肺,春桥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她抹了抹额上的细汗下榻,见周遭无人,又因为担心祖母便兀自披了外裳出去,外头灯火通明,盛春容跪在地上呜呜抹着眼泪,花戎也是跪着怒瞪盛春容,盛秋潮负手站在一边,神色风轻云淡。

        还有刚从长公主府回来的盛怀宁,也是满脸郁色,阴沉沉地盯着盛秋潮不说话。

        “桥桥,你怎么起来了?”祖母心疼地搂住过来的春桥,春桥缩进祖母怀里,看向凄凄楚楚的盛春容,瑟缩问道,“祖母,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祖母真的会为了她罚盛春容这个亲孙女吗?

        “桥桥,你三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这孩子,发烧忍着,被人欺负也忍着,是不是要忍到我死了,你还什么都不同我说?”祖母摸着春桥散落开的乌发,心中是既怜惜又心疼。

        “祖母,事情不是这样的,那日花戎走后,我觉得无趣,便也带着丫鬟走掉了,谁知道春桥会失足落水啊,三哥不也说了,他根本没有见到我把春桥推下去啊,”盛春容哭得噎噎嗒嗒,模样好不可怜。

        祖母见着她一番情真意切,也是有些动摇,但转眼看见春桥尚且十分萎顿的气色,便也狠下心来。

        就算盛春容没有推春桥落水,可她骄纵霸道,当着许多人的面就敢欺侮春桥的丫鬟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再这么溺惯下去,迟早会毁了自己。

        盛老太太闭了闭眼,叹气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罚禁闭三月,抄《女训》十遍,再把容儿身边那些下人都发卖了,好好静思己过罢。”

        盛春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哭得简直要昏死过去,又泪眼婆娑地看向盛怀宁,带着哭腔喊道:“爹。”

        “母亲,不可,”盛怀宁虽然也不喜欢盛春容如此恣睢,被人抓住把柄捏住七寸,但到底是长公主和他唯一的孩子,他皱眉道,“罚得太重了些,我看容儿她已经知错了,她才是你亲生的孙女,怎好如此不分亲厚,寒了孩子的心呐。”

        春桥见盛怀宁这么说,心里更是黯然,往日里父亲便不太喜欢她,他的目光总是追逐着长公主,只有长公主在的时候,才会把她抱在怀里亲亲热热地说话,还会拿些小玩具来哄她,有一日下了暴雨,外头雷闪轰鸣,她有些怕,但父亲当时和长公主在宿寝,她再怕也不能去找他们,不然父亲等长公主走了,便会罚她抄书。

        只要长公主在,她就好像真的拥有了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

        可现在,一切就好像镜花里的水月,手指随意一滑,便碎成千片万片。

        “祖母!我刚回府不久,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看不起我,说我行事不够端庄,可我已经努力去学那些复杂的礼教了,”盛春容又哭着扑到祖母脚边,“我今日是太生气了,才发作春桥的丫鬟的,祖母,我真得知道错了”

        “母亲”盛怀宁也劝道,“容儿一个人在外漂泊多年,刚回伯府,难免有些差错,慢慢教就是了,何必动这么大火。”

        春桥抿了抿单薄的唇,抬头看向祖母,突然发现祖母苍老了很多,握着她的手皱得厉害,抓着人松垮垮的,好似干枯的树枝使不上力气,她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眸即使在通明灯火下还是充斥着浑浊的暗翳,浑身都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春桥蹙起眉心,突然从祖母怀里跳下来,她不想祖母在暮年还要与子孙离心,死后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便跪在地上,仰起一张虚弱的素白小脸,挺直了脊背说道:“祖母,是我的不对,我自己不小心落水,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就一直瞒着不说,弄得五小姐和祖母起了隔阂,我以后一定事事都同祖母说,免得祖母烦忧。”

        盛春容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她也不哭了,反而又恼怒起来,春桥这样说,倒显得她多小家子气似的,真的好厉害的心计,怪不得祖母都被她哄得死死的。

        郑妈妈连忙上前扶起春桥,盛老太太眉心皱起几道深深的沟壑,她叹道:“桥桥都这么说了,那就罚春容抄《女则》一遍,此事便算了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乏了,”盛老太太又站起来,也许是因为起得太急,她的身形又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郑妈妈连忙去扶,盛老太太摆手,自个蹒跚着回了厢房。

        春桥亦步亦趋地跟了几步,却被郑妈妈拦在了门外:“桥姐儿,老太太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盛老太太回到房间换了衣衫歇下,又看向在她手边服侍的郑妈妈:“桥桥走了?”

        “桥姐儿已经回去休息了,”郑妈妈为盛老太太换了擦手的帕子,又说道,“老太太既然心疼桥姐儿,为什么今日要拦着她?”

        “他们都不喜欢桥桥,觉得她出身不正,我今日又为她罚了春容,”盛老太太是真觉得浑身力气都被卸走了,这人一老啊,很多事都力不从心,“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再在他们气头正盛的时候捧着桥桥,只会害了她。”

        “若是老太太担心自己走后桥姐儿无依无靠,不若给她择门好亲事,”郑妈妈看着盛老太太这烦恼的模样,也是揪心,“三少爷今日还帮桥姐儿说话了,不如”

        “不行,先不提三少爷能不能娶桥桥,单说那长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婆婆,必定会磋磨儿媳的,”盛老太太连连摇头,过了片刻又说道,“不过从前倒是我看错了他,这孩子对桥桥是有几分关心在的。”

        “这几日我从今年中举的举人堆里挑挑吧,总能挑到合适的,”盛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委屈了我的桥姐儿。”

        春桥被郑妈妈拦在门外,她也不好再巴巴等在门外,花戎便陪着她出了院门:“姑娘,为何要帮那个盛春容?她待你那样不好。”

        “我不是为了她,也不是怕了她,只是不想祖母为了我左右为难,”春桥双手藏在衣袖中,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被夜风吹得愈发羸弱,身形也是摇摇欲坠,她的病还未好全,又受了伤,走了几步路便难受得厉害,她咬紧贝齿,让自己清醒道,“大伯父那样帮五小姐求情,我便全了他们的父女情分,全当还了他从前养育我的恩情。”

        因着春桥身子还未好全的缘故,这几日便未去书房听课。

        但春桥仍然抽了一些时辰抄了张先生要的功课让人送过去。

        张先生知道春桥真的病了后,倒是沉默片刻,痛快批了她的假。

        隔间的门微微开了半扇,院子里忽起的风吹得木牗轻轻晃动。春桥慵懒地趴在窗台上看话本,她松松垮垮的发髻只用发带系起,墨黑浓郁的乌发好像一幅画缓缓铺展扬起开,束发的发带飘然被风吹起,轻飘飘地落到来人的脸上。

        是盛秋潮。

        倏而,他身后又探出一个人,程暻这几日借着读书的由头跑伯府跑得勤,却在书堂瞧不见春桥,问了才知道她生病了。

        程暻软磨硬泡了盛秋潮好久,盛秋潮被缠得烦了,才带他来了兰溪居。

        世子爷见到在窗边看书的春桥,秋日里难得的暖阳天,温和明亮的日光穿透隔扇木窗,斑驳落在春桥的身后,她的大半张脸庞浸落在明暗流溢的光影里,衬着白嫩光滑的肌肤,灼灼光华映着她的脖颈细腻如雪。

        程暻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

        炽柔的日光落在少年身上,英姿勃发,整个人朝气挺拔得像一株迎着阳光生长的小白杨,果然长得俊秀极了。

        春桥盯着程暻看了片刻,然后伸出双手勾住窗格,垂眼避开程暻的目光,将窗关上了。

        关上的窗扉挡住了外头的温阳,也挡住了那呼啸的暖风和扎眼的视线。

        她可记得,当初程暻把她错认为盛春容的事情,他与盛春容玩得那样好,如今又来招惹她,果然是风月场里见一个爱一个的浪荡子。

        程暻摸了摸鼻子,有些困惑春桥为何这般不待见他。

        他转而看向盛秋潮,盛秋潮把发带缠到自己手腕上,浅淡颔首说道:“大抵是表姑娘的病还未好全,所以不喜欢见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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