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日
不过遗憾的是，赵亮等了一年，最终却没能等到梁子要去上学的消息。
梁傻子傻了一辈子，自己都没上过一天学。赵亮想的很天真，他不能送梁子去上学没关系，于是就去问老师自己能不能带梁子来上学。
“那怎么行，要让他的家长带着户口本来学校报名的。”
老师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户口本是什么？梁子从来没见过。
看着低着头无措搅着手指的梁子，赵亮才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被梁傻子捡回来以后，连被好好照顾着长大都够呛，又哪里懂什么上户口和上学的事。
“没事，那有什么难的，我来教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好多书呢，以后放学了我来教你。”
小孩子的想法依然天真又简单，上学不就是看书识字吗，赵亮拍着胸脯保证着，天大的难题就这么解决了。
于是每日放学后两人的阵地就从土垛山间回到了门前一张矮桌，手里的玩意儿也从石子儿草棍变成了铅笔书本。
赵亮把奶奶家大门口阴凉地儿立着的小木桌往下一放，再摆上个小板凳就开始做作业，梁子趴在一边手里握着支笔有样学样。不管姿势如何，反正一呆能从下午放学呆到头顶灯泡撞晕三只飞蛾。
只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梁子依然停留在只会写数字1的水平，让赵亮的教学热情备受打击，还是赵倩偶尔回来的时候说了一句：
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漫山遍野地瞎跑呢，哪儿会拿笔。
这才让赵亮释然了一些，明白自己的要求大概有些太苛刻，也终于发现了梁子的火柴人画得还不错，开始学着因材施教，让他把小人的身子画圆润些。
村里人少，学生们只上到四年级，接下来的几年义务教育就都到镇上去了，赵倩每天早出晚归，再也不用管赵亮有没有按时回家吃饭。
不过，也没有人再让她管了。当然，赵亮长大了，又担了教导梁子的责任所以消停了不少这个另说，主要是因为：
赵亮妈跑了。
事情追根究底，大概要从去年夏天说起。
那段时间赵亮妈不在家，后来才知道是赵亮爸住院了。只听大人说是肝脏出了毛病，具体的赵亮也不懂，反正自那以后赵亮爸就不再出去干活了。
赵亮是挺开心的，难得爸爸有空闲给自己□□短炮做了一木头匣子，但赵亮妈却并不开心，日子久了，赵亮就更喜欢钻在奶奶院里，因为家里太吵了。
吵是真吵，阴阳怪气鸡毛蒜皮的吵，用过的剪子没有放回原位，院里晾的衣服不知道往回收，放了瓜子皮的烟灰缸不会顺手倒掉，诸如此类。
那天赵亮妈准备出门前发现自己的皮鞋边上掉皮了，就去柜子里翻另一双，谁知道越急越翻不到，于是又吵起来：
“是不是你又把我放的东西弄乱了？收拾不知道收拾就能给添乱！你动我的东西做什么……”
其实这事儿是赵亮干的，天快冷了，梁子的鞋漏风，赵亮就想着把自己去年那双棉鞋找出来给他穿，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放乱的。
赵亮把自己的旧衣鞋给梁子是躲着赵亮妈来的，本来就没敢告诉她，这下就更不敢说了。
之前也就是赵亮妈单方面抱怨，但那天俩人都吵起来了，最后还听见一句：去离婚。
赵倩回来以后，赵亮也没跟她说这件事，况且后来的几天家里又恢复了平静，而且甚至比之前还好了些。快入冬的时候是赵亮的生日，赵亮妈还破天荒的早早给他买回来个生日蛋糕，藏着放在电视机背后，赵亮嘴馋，早就偷偷抿了好几根指头尖。
生日当天赵倩不在，赵亮爸妈都说自己不吃，赵亮就端去给奶奶尝了一口，剩下的全和梁子在大门前的矮桌上分了。
“哇，哥哥，这是什么？”
“没见过吧？这是生日蛋糕，过生日的时候吃的。”
赵亮翻出了塑料袋里装的小蜡烛。
“会数吧？1234567，七根蜡烛，代表七岁。”
老师说的，虚岁不算，过几个生日就是几岁。
“可是我没有生日。”
赵亮把蛋糕分了两半，又把蜡烛在梁子跟前那块儿上插了五根。
“没事儿，以后你就跟我同一天过生日。”
于是继给吃给穿给玩闹欢乐给学习体验之后，生日也给了。
梁子学着赵亮把蜡烛拔起来挨个儿舔干净了下面沾上的奶油，数了句12345，这就又五岁了。
明明蛋糕的味道还在味蕾上挂着，买蛋糕的赵亮妈却不见了。
村东头的母猪下了崽，最多隔一天村西头也就都知道了，更不必说是没了媳妇儿这么大的事，午饭前出门买个菜的功夫就传遍了。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和开大车的野男人跑了的，有说和打麻将的姘头跑了的，有说受不了老公在家里的欺压跑了的，也有说根本就是嫌弃老赵身体不好不能出去挣钱才走的。
梁子很担心，一早去上学的赵亮还没回来，还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怕被冯小强一帮人取笑，他很少等在学校门口，所以赵亮出来看见他时还有点惊讶。
梁子把早就攥在手心的大大泡泡糖往赵亮面前一伸：
“哥哥，给你。”
红色的包装纸沾了一小点黑，那是梁子之前和梁傻子一起帮小卖店老板娘搬煤球的时候弄脏了手，接过来的时候蹭上的，梁子在衣服上擦了两遍，还是剩了一点点擦不干净。
不过赵亮还是很惊喜：“你哪儿来的？”
“和小卖店的婶婶要的。”
赵亮很喜欢吃，吹的大泡泡里能套小泡泡。他吭哧吭哧嚼了一会儿，就给梁子表演起来，吹得很轻松，脸一点儿也没有憋红。
看他高兴，梁子安心了一点。
回到家的赵亮什么都没发现，赵亮爸让他去奶奶家吃饭的时候倒是问了一句：
“我妈呢？”
“你妈走了。”
丝毫没听出有什么弦外之音。
只是到了下午再去学校的时候，这事儿就爆发了。有一半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听大人说的，另一半大人嘴紧在家吃了顿午饭还是不知道的，一上学也都知道了。
赵亮没想到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从冯小强那张惯会调笑别人的口中。
其实，原本赵亮上了一年级后成绩不错又当了班长，冯小强在他面前已经收敛了不少，但大概是这次的事在村里破天荒头一遭，连班长的威望也压不住了。
“嘿，你知道你妈和别人跑了吗？”
小孩子不懂背后再怎么说人闲但当面不能揭人短，于是赵亮被砸了个劈头盖脸，逃学了。
梁子帮村口赵大夫家剥了一下午玉米，赶在放学前去学校门口等赵亮，被冯小强打头的一帮人出来碰上了，大概是下午挨了老师的教训还有些心虚，冯小强头一次没吭声还避着他走。
梁子顾不上多纳闷，一直探着脑袋找赵亮，直到人都走光了才反应过来往回跑。
路边的老树黑黢黢地从石墙壁蜿蜒出来，向上扭曲的树干不知道活了多少岁，伸长的枝头也黑幽幽的一片，藏在其中的不知名黑鸟“啊啊”叫了两声，若是天色再黑一些都不敢扭头去看。
赵亮也不在家。
家里人顺着河道顺着马路找了半天，最后还是赵倩在村背后半山腰的蟒妖洞里找到的他，蹲坐在那儿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赵倩难得打破原则，又背了他一次。
据说蟒妖洞是因为久远时候曾住过条大蟒而得名，里面的情状站在洞口一眼能看全，没有什么特殊的，就是洞口往山脚的一小段坡路是由散落的滚石垒成，向上爬时还好，向下走颇需要小心翼翼，踩一脚得探两下。
回家的一路上赵亮突然发现，比起自己，赵倩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姐，你怎么不哭？”
“哭什么，她都不要我们了，哭了就能回来吗？”
说完这一句赵倩眼睛就红了，又被她硬生生给憋回去，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大概是哭累了，还没到家赵亮就睡着了，梁子听说人找到了，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最后也没能说上话。
第二天照常去上学，赵倩出门的时候想起老师那里挑出了几张她参加艺术节活动的照片，两块一张，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就走了。
有时候日子简单到日升月落像是一成不变，这样的日子总是度日如年，好比最近抽闷烟的赵亮爸，形单影只的赵倩，和突然沉默寡言的赵亮。
一连几日，梁子依然陪着赵亮一起写作业，只是他如果不说话，自己也只小心翼翼的等着。
“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的人责任大于情感，有的人情感大于责任。”
梁子没怎么听懂，赵亮听懂了，但心里还不是很明白。
那天老师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过的生活，说他今后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可是我已经当了班长，期中考试数学还得了满分，妈妈还是走了，不要我。”
“你学习是为了别人吗，是为了你自己，只有好好学习了，将来才能有本事做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赵亮同样听的一知半解，但正处于失望中的小孩儿也许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明确的指向。
“哥哥，你看我画的好不好。”
梁子现在的画已经进步多了，全手全脚不说，连头发纽扣和鞋带这样的细节也加上了。赵亮把画接过来，很明显上面画了两个小男孩儿，从衣服颜色来看，就是他俩没错。
嘴巴弯成西瓜皮，还拉着小手。
“哥哥，你别难过了，我永远选你。”
小小年纪还想不到永远有多远这样深奥的问题，只有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盈满真诚，就像少年人总是不懂自己的单纯会给人多少感动。
赵亮嘴角扬起一半，伸出手摸摸梁子软软的头。
不知道是谁更需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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