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巨野泽 二

　　“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逸风仍旧是一派懒散的样子，眺望着盘在岛上的蛟。就见它一时间像是撞昏了头，只是靠在石山上，有气无力地甩了甩尾巴。不过就算蛟暂时不再有任何威胁，他们也没有办法穿透它坚实的鳞甲，对它造成什么伤害。只是看着它没精打采地倚在水畔，却也不敢贸然靠近。

　　“我……”少女支支吾吾地嗫嚅道。

　　“你再磨蹭下去，它可就要醒了。”

　　就像是应和着逸风的话一样，只见石山上的蛟活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睁开了双目。刚才的撞击似乎并没有给它带来太大的伤害，只是一时间有些晕。它一下子好像还没有弄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有余悸般地左右顾盼着，慢慢松开了盘在石山上的修长身躯。

　　忽然，岸边几人的身影映入了它的眼帘。

　　仿佛是一瞬间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方才看上去还不太清醒的蛟猛然暴躁起来，尾巴一扫就要冲向这边。

　　然而在石山上缠了几圈的绳子猛然拽紧，牵动了勾在咽喉深处的镰刀。蛟哀嚎一声，老实了下来。它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猛地冲了一下，随即又昏昏沉沉地摇晃起来。只是泄愤般把纤长的尾巴狠狠甩进了水里，激起几道高耸的水柱。单是这样还不够解气似地，随即又朝着岸边一声长啸。

　　那声音像是穿过峡谷磨平山石的风，猛然掠过水面撞上岸边，把几人的头发衣衫都掀得飞动起来。

　　“你知道怎么对付蛟么？”逸风说道。

　　少女一脸可怜地望着他，说：“小叔……”

　　逸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了看仍旧在瞪着这边的蛟，说道：“蛟已经发现我们了，现在逃走它肯定会立刻追上来。原地不动反而能拖延更多时间。不过要是不知道它的弱点，拖再多时间也没用，只是让它得到更多恢复的时间而已。”

　　“……啊！”听到他这样说，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一把抓住逸风，像是想要说什么。

　　“行了别说了，赶紧把你的馊主意咽下去。”逸风立刻说道。

　　“……不是啊！”少女说道，“……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

　　就见猎伸手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卷帛来：“我就觉得我以前在哪里见过蛟，原来是在这上面。”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将卷帛向下展开，像是在寻找上面的某个内容。

　　逸风吃了一惊，还不等她找到要找的东西，就一伸手把卷帛抢了过去。拿到面前一看，这卷帛似乎已经有些古旧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记录着日期天候，甚至有些还配有简易图示，看上去像是某人的远行记录。

　　“这个卷帛怎么会在你身上？”他诧异问道。

　　“嗯？它一直在我的箱子里啊。”猎茫然道。

　　“……是么。”逸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少女便又把卷帛拿了回去，继续寻找。很快她便似乎找到了要给逸风看的东西。青年探过头去，就见卷帛上一段文字映入眼帘。上面写道：

　　麒麟纪一六八四年十一月初三

　　出海已月余，仍暴热异常。海面渺渺，不见所寻之物踪迹。船上又一人亡。傍晚遇蛟。捕获。体长三十米，头上角苞未出。概尚未长成。

　　就在这段文字的下方，便是一副插图，描绘了一只体态修长的生灵的器官与骨架。仔细一看，俨然就是蛟的解剖图。

　　逸风又往下翻了翻，之后便是往后几天的事情了，写下这卷帛的人似乎没有再次遇见蛟。记录到了第二年的二月，忽然就没有了下文。逸风看着卷帛上的最后几段文字，一时似乎陷入了沉思。

　　“……小叔？”一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唤道。

　　“没什么。”逸风一下回过了神来，又将卷帛往回滚到了记录蛟的地方，打量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敲了敲卷帛上画着的那只蛟，说道：“照这图上画的，这里应该就是蛟的弱点了吧。”

　　正说着，忽然就听湖面上的蛟又是一声长啸。随即猎惊呼道：“哎呀，它爬起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石山那边就传来一阵沉响。回头望去，蛟正在竭力摆脱嘴里的绳子。它看起来气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一边拖拽着绳子，一边甩动着尾巴。鳞甲撞在石山上，被撞碎的石块沿着石壁纷纷滚落。它用一只前爪按住绳子，偏着头让绳子在牙尖上摩擦着，想要这样把绳子割断。

　　“糟糕，没多少时间了。”逸风说着牵起十六的缰绳，“等我骑着这头商囚冲过去……”

　　话还没说完，十六忽然一下就脱力般地瘫倒了下去，尸体一样地躺在了地上。

　　“……它干什么？”逸风诧异地说道。

　　十六表示我已经死了不要跟我说话。

　　“小叔，”少女一脸惊奇地问道，“你以前见过会装死的商囚么？”

　　“……这种时候我比较宁愿它学点别的技能。”

　　就在这时，蛟嘴里的绳子断了。

　　重获自由的蛟一声长啸，冲上半空。它在空中仿佛游鱼入水，轻盈自在。只见白虹破空，银白色的修长身躯在天穹下游曳而过，在头顶迅疾地盘旋了一周。随即庞大身躯顷刻间压顶而来，巨大阴影从头顶垂落，遮尽天光。

　　靠近湖岸的逸风和猎不由得大惊，赶紧转身向岸上奔去。

　　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机会。

　　猎只看见背后一张血盆大口直扑过来，然后天地一暗。瞬间她就已经到了蛟的嘴里，毫无依托地朝着隧洞一般的咽喉深处跌去。

　　商囚惊惶地从岸边飞起。迷迭死死拽住商囚的缰绳，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出去。

　　就见蛟在湖畔的碎石沙地上方疾掠而过，一些沙子被它掀起的气流吹动，扬起一层尘烟。随即它又回到了半空，在湖面上威慑一般地盘旋一周。湖面上的波纹还没有平息，将它的身影折碎成重叠的银影，恍若飞舞的月光。只听它又朝着远方一声长啸，旋即猛地一头扎进了湖里，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湖水深处。

　　而湖岸之上，已经不见那两名猎骨者的身影了。

　　猎只觉周围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竟恍若被投掷到了另一个世界。身体完全没有依托地，向着黑暗底部坠去。

　　忽然，在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浮现出一点幽蓝的微光。

　　那竟是巨镰霜月冷光。

　　一瞬间，猎已经落到了镰刀的位置。

　　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一把抱住镰刀刀柄。谁知下坠的力道竟然一下将镰刀从蛟的喉管内壁上拔了下来，一股温热的鲜血瞬间如喷泉一般涌出。

　　猎抱着霜月冷光，头上脚下，坠落无尽深处。

　　忽然，她感觉脚踝被猛地一拽，一下子停了下来。

　　她在坠落中下意识发出的尖叫声消散开去，一片黑暗之中，耳边只剩下蛟的肌肉活动时发出的声音，低沉厚重，仿佛有岩浆在它的体内汩汩流动。

　　过了一会儿。

　　“……小叔，我们被吃掉了。”黑暗之中，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

　　“是啊。”她的头顶上方，随即传出了应答的声音。

　　便听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挤压声，随即眼前亮起暖黄的火光来。那火光来自少女手中的一只奇怪的青蛙雕像。这雕像乍一看像是石雕，然而少女一只手捏着它圆滚滚的肚子一挤，它的肚子便瘪了下去，却张开嘴巴在舌头上吐出一个圆形的火球来。一松手那火球便又滚回它肚子里去。少女整个倒吊在半空，另一只手则提着一盏简易提灯。那提灯可以折叠，展开来后便立体起来，变成笼子一般的形状。少女用手中青蛙舌头上的火球点燃了提灯，那青蛙就好像漏气一样地瘪了下去，变成了一张皮。少女便将它重新塞回了身上。提灯的亮光照出了她悬在半空的身影，只见逸风伸手抓住她一条腿，就这样将她倒吊在半空。逸风自己则在腰上缠了一条绳子，那绳子用钩子勾在腰带上，往上连到蛟的嘴里。

　　环顾四周，感觉仿佛置身地下深处。蛟的咽喉内壁在昏黄火光中仿佛山体石壁，笔直往下延伸。蛟的身躯修长，食道连接了相当长的距离，才通到胃里。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嘴部还很近，这点火光完全照不出下方的东西。

　　只看见上方内壁的某一处，鲜血仍旧如泉水般汩汩流出。那是方才镰刀拔出后留下的创口，弯曲的镰刀刀身之前深深地嵌入了蛟的咽喉。然而这点伤口跟蛟的体型相较起来，却也只不过是道微不足道的小伤而已。

　　“猜我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逸风说道。

　　“什么？”猎便回问。

　　“这个。”逸风说着，将一柄短剑抛向猎的方向。

　　猎接住一看，只见剑身光滑如新，不见丝毫锈迹：“这把剑看上去好像还是新的啊。你在哪里发现的？”

　　逸风指了指头上：“就在这家伙的嘴里。本来看见它插在那里，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没想到直接给我拔出来了。这地方肯定不会三天两头有人来，你看那剑上一点锈迹也没有，肯定是刚才那小子留下的。”

　　“这么说，他可能还活着了？”

　　“至少被吞进来的时候还有力气反抗。”逸风说着，缓缓将绳子往下放去。火光晃动着随之下降，慢慢照出蛟的腹腔深处。

　　“喂！你还活着么？”周围回荡着猎的呼喊声。

　　忽然，火光中某样东西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那东西体积不大，静静地贴在内壁，乍一看仿佛突出的血管。然而随着火光的移动，却仿佛不停地在变化着位置。无论火光从什么地方照过去，它都像是在光源的正对面。猎眼尖，很快发现了它，连忙喊道：“小叔！你快看那个！”

　　逸风顺着她所说的方向望去，也看到了那个东西。猎把提灯从左手换到右手，果然那东西又改变了位置。逸风吃了一惊：“那不是……？”

　　“不会吧？真的是啊？”猎见到逸风的反应，更是确定了自己起初的猜想，不由得又惊又喜。

　　“不过它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逸风诧异道。

　　“我们凑过去看看吧。”猎可不管这么多为什么，只觉原本只在书卷里听说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满心都是好奇。

　　“喂，你……”逸风话还没说完，四周便又骤然陷入了黑暗。

　　猎一下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凝视向原先浮出那截血管的内壁。只见不多一会儿，便又一些亮光穿过黑暗浮现了出来。那是一些闪烁的荧光。星星点点的荧光汇聚在一起，轻盈地摇曳着，像是水草又像是飘带的模样。这一簇奇异的光带便这样附着在蛟的食道内壁上，恍若是一株发光的仙草，独自在悬崖之上飘摇。

　　她静静地握着镰刀的刀柄，把刀刃朝着内壁伸了过去。然而隐隐泛着冷光的镰刀却并没有直接伸向飘曳的荧光，而是朝向了荧光下侧的内壁。

　　就见刀刃贴着内壁缓缓移动着，似乎是在搜寻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

　　忽然，少女感觉镰刀钩到了什么东西。她连忙用力一勾，把那东西从内壁上扯了下来。一瞬间，黑暗中的荧光一下子消失了。她只觉有什么东西缠在镰刀上，正在扭动挣扎，震动通过刀柄传入她的手心。她赶紧把镰刀一收，那东西便到了她的手中。

　　随即火光又被重新点燃，只见在她手中，之前那根附着在内壁上的血管正在如活物一般扭动。旋即它的颜色忽然开始变化，短短几秒钟就变了好几次。最后它似乎放弃了挣扎，变成与猎的衣服同样的颜色，好像一根完全没有生命的布条，从猎的手中垂下来。

　　“这是真正的三生虫？”少女好像仍旧有些难以相信这般的好运似地，向着逸风确认道。

　　三生虫便是这种奇怪生灵的名字。据说之所以被取名为“虫”，主要是因为第一次被人类发现的时候，正巧伪装成了虫子的模样。这种生灵在有光的情况下能巧妙地利用视觉的错觉来避免被天敌发现，而在黑暗无光的地方则会释放出方才那种迷幻飘逸的光带，本体则静静地隐藏在黑暗之中。那些荧光其实是迷惑天敌的陷阱，拥有极强的毒性，据说任何活物一旦触碰到，基本上就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了。因此三生虫其实十分危险。不过一旦知道了方法诀窍，捕捉起来倒也不难。

　　“看这样子应该不假。不过三生虫这么罕见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逸风仍旧一脸诧异，“它不该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啊。”

　　少女却是不以为意：“说不定它也是不小心被吃进来的呢？好了，我们继续找人吧。”她这样说着，不由得又感叹了一句：“能捉到三生虫，就算找不到人，也不枉我们被吃进来一回啊。”

　　“你先活着出去再说吧。”逸风便道。

　　猎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小布袋，把三生虫塞了进去。三生虫这种生灵喜静不喜动，总喜欢与周围融为一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它会一直维持着这种布条的形态。

　　她于是便往下望去，下方仍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深邃黑暗。她一边转动着提灯，打算看清更多，一边大声地呼喊：

　　“喂！你在哪里？喂！你还活着么？”

　　她的声音在四周回荡着，远远地落下去。

　　其实这时候，西琊已经不在蛟的肚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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