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运开始的一刻

　　西琊记忆中第一次遇见真正的麒麟，是在十七岁的一个春日。

　　天高地阔，春意微凉。

　　假如时光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一如当初那般，一无所知却又义无反顾地，扑向等待着他的宏大命运。

　　虽然那些时光中一个又一个与他相识的人们，有人走进他的生命，也有人再也不复归来。然而那些欢笑与哭泣，得到与失去，遭遇的险难，共度的危机，通通无可替代。

　　岁月永远有其存在的意义。正因为如此，人才只能活一次。

　　西琊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一时好奇就追了上去。

　　那人独自站在山崖尽头的一小块山石上，山风似乎有生命似地围绕在那人身边，扬起衣衫与发。不知是否是西琊的错觉，他见到似乎有朦胧的雾气萦绕在那人周围，隐约形成一只巨大飞鸟的形状。

　　忽然，只见那人从山崖往下一跃，如鸟一般飞入了脚下袅绕的云雾之中。

　　西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探头望去。

　　那人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他驾驭着名为商囚的坐骑飞去，穿过袅绕的云端，广袤的大地浮现在眼前。就在这时，却忽然只见地上一道白影，闪电一般极快地掠了过去。

　　……这又是什么？！

　　西琊一惊，远远望去，就见那白影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一座山壁跟前。

　　他跟过去，发现在那山壁之上，有着一道缝隙，恰好能够让一个人通过去。便见他想了想，从身上取出了一个盒子来。这盒子不大，打开来一看，里面也无非只装了一个小小的铜铃。却见这铜铃其貌不扬，却被仔细地包好放在盒子里，像是害怕它随意发出声响。

　　西琊取出铜铃，钻进了山壁的缝隙。

　　往里走了没两步，光线就被全然吞噬了。他便举起铜铃来，轻轻摇了摇。铃声清脆，刹那间破开石缝中沉寂的空气，滑落向黑暗深处。

　　一响，如雨落沉池；二响，如天远鱼现；三响，如泛海无声。

　　只见石壁上忽然泛起许多银色的游鱼一般的东西，在石头表面恣意地游动着，如烟似雾，时聚时散。在两侧四周头顶脚下游动穿梭，交织成锦，一瞬间映亮了整个山中石缝。

　　镇山灵。

　　有的生灵，活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而镇山灵却只活在一个平面。它们栖山石而生，形态随时根据环境而变化。倘若此刻山脉平静安宁，镇山灵的形态也便温和美丽。而若是山脉正有危险悚动，镇山灵也会随之变得凶恶诡异。

　　看这情况，此刻里面应该问题不大。

　　西琊便连火把也省了，直接借着镇山灵的光，往里走去。

　　山中缝隙深邃狭长，静寂压抑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走了不知有多久，终于见到前方隐约传来亮光。西琊一喜，便朝着亮光的方向奔去。

　　拐过一个弯，光便陡然出现在眼前。而这道地底裂缝，也就此到了终点。只见无数的光球仿佛灯盏一般漂浮在半空，照亮了整个视野。而面前豁然开阔，一片平坦地铺展开去。一道高耸石壁，直立在裂缝的尽头，正对着西琊的方向。许多条十数人合抱粗的巨大金链穿透脚下岩石，不知从地下多深的地方伸出来，又刺进两侧的石壁中，消失在了岩石里，像是巨大树木的繁复根茎。唯独眼前那道石壁上一条金链也没有，仍旧维持着完整。

　　人猛然间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像是到了大地的腹中，只觉自己渺小得喘不过气来。

　　而就在这样的一片宏大空旷的场景中央，是一簇白色的光。

　　不。那是一个人。

　　对方觉察到西琊的出现，转过了身来。

　　他不是西琊最先见到的那个人，却是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少年。月色般的白发柔顺地垂下，双眸澄澈如金，仿佛日光凝成露，融在了他眼底。他看见西琊，眸中微微一惊，道：“你怎么会……？”

　　他认识我？

　　西琊一愣，问：“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身形却忽然变化，顷刻间不复方才模样。只见一头奇兽朝这边走来，四肢修长矫健，头颈优美狭长，通体雪白不掺一丝杂色，唯独双目为明亮金色。

　　圣兽王麒麟？！

　　……本、本尊？！

　　西琊当然认识它，只是不曾这么近距离地看见过而已。

　　圣兽王极少现身人前，露面的概率堪比天象奇观。虽然西琊从不去凑这些热闹，不过的确每次它的出现都会引起满城骚动。而它却从来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些好奇又激动的人群，随后静静地消失在远处。

　　这样一个神秘的存在忽然间出现在距离自己如此近的地方，简直好像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似的，让西琊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对方静静地注视着他，与人类截然不同的面孔上读不出情绪的变化，让人不由得有些不安起来。

　　忽然，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震动猛地传来，穿透身躯掠了过去。那不是切切实实的震动，更像是径直透过血肉传进心脉，刹那间让人心中猛然一颤。

　　“算了。”只听面前的麒麟道，“反正它也已经觉察到你了。”

　　这山里的东西静静沉睡了许久，如今正在从沉眠中醒来。

　　“它？”西琊一惊，问道。他抬头望去，只见山岩从头顶百米高的地方垂直延伸到眼前，随即又埋入更深的地底。这样大的一个空间，简直可以建一座小城。倘若有东西以这个地方作为巢穴，那么想必是一个惊人的庞然大物。然而视野之中，却什么都没有。眼前的巨大空间空旷得令人心生畏惧。

　　他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猜测着对方口中的“它”会从哪里忽然出现。

　　忽然一阵剧烈的震荡从脚下传了上来。西琊吃了一惊，往后退去。

　　就见转瞬之间，坚硬的岩石在眼前隆起变形，裂缝像爬行的藤蔓，顷刻间窜到他的脚下。西琊连站都无法站稳，一下扑倒在地。原本就倾斜的岩石崩裂之后变得更加危险，人在上面控制不住地便往下滑去。西琊死死抓住岩石的边缘，拼命爬了上来。却还没来得及站住脚，岩石忽然又是一震，他顿时又跌倒在地。

　　眼看就要落进岩石的缝隙之中，忽然只觉脚下一股巨大的力道，摧枯拉朽一般地冒了上来。这力量毫无阻碍地将脚下的岩石崩裂，向上扬起。

　　一时间头顶的石壁也纷纷碎裂。西琊只觉自己被这股力道托着，一路往上冲去。

　　方才那些光球一眨眼就不知被掩埋到了何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石块暴雨一般坠落。西琊只知道尽量蜷缩起身躯，拼命护住自己的头颈，一时间也顾不上更多了。

　　等到忽然感觉自己眼前一亮，放眼望去，发现自己竟是从地下出来了。

　　那股力量径直穿透层层山岩土壤，到达了地面。西琊爬起身一看，自己正处在一处山巅。脚畔全是碎石，四周到处扬着尘烟，还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忽然又觉得脚下地面往上隆起。方才那股力量又一次袭来，西琊措不及防，直接就被抛了出去。

　　整个人仰面朝天飞到半空，视野中只见头顶一条巨大黑影，遮蔽天日。刹那间仿佛一条大河，悬浮到了半空，横贯天际。而他就好像是周围无数碎石中的一粒，身不由己地猛地被抛到远处，从高空往下直直坠去。

　　一时间风声疯狂地涌进耳朵，仿佛是要挤破耳膜。顷刻之间，已不知落下多远，似乎下一秒就会粉身碎骨。

　　忽然，他的后背猛地砸到了一个东西上。

　　他一下吃痛，却还是本能地伸出手紧紧地拽住了能抓到的东西。睁大眼睛一看，原来他是抓住了商囚背上的鞍具，挂在了它的身上。

　　他连忙奋力挣扎着爬了上去，紧紧地将缰绳在手掌中缠了两圈，这才深深地喘了口气。头仍然有些晕，被撞到的后背传来痛感，一阵一阵地钻进脊梁。

　　然而他还是稳住心神，往下望去。

　　便见一道巨大而又修长的黑影高高扬起，一条条的金链从地面穿进它的身躯里。远远望去，像是一条硕大而诡异的千足虫匍匐在地上一般。

　　原来自己方才就是碰巧站在了这个东西的身躯上方，这才被它一起从地下带了出来。

　　来不及细想，随着巨大黑影的扭动，那些穿入它身躯的金链有的被扯断了，正在半空甩来甩去。带着呼啸的凛冽风声，冷不防就刷地掠过身畔。要是挨上一下，估计当场就能粉身碎骨。

　　深入地底的金链被黑影拽着从地下节节扯出。地面随着这巨大的力道处处崩裂，扯出一条条细长的沟渠。碎裂的石块随着向上拔起的力道猛然迸飞。

　　就在这尘烟之中，一道白影正在碎石间敏捷地奔跑。

　　麒麟从对面山崖跃起，飞过半空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它轻轻抖动了一下身躯，抬起优美的颈项，看向正在地面挣扎的黑影。随即避开飞来的碎石，向着那黑影奔去。

　　忽然，就见那黑影拖着金链扫过一片山头，轰鸣声中残石与碎金四溅。山头上那抹属于麒麟的明亮白色瞬间就被滚石吞没了进去。

　　西琊见状，赶紧掉头朝下俯冲而去。

　　滚滚尘烟一下涌到了跟前。粗大的金链忽然迎面甩了过来。他往旁边一闪，金链擦着身畔甩了过去。那沉重的力道，光听那凛冽风声都感觉得到。像是就连那风也能瞬间刮去身上一层皮一样。

　　他屏住呼吸，冲进尘烟更深处。一片狼藉的大地上，一抹白色出现在了视野里。西琊朝那边飞去，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把弯腰捞住了少年。随即避过那些掩藏在尘烟中的落石，回到了高空。

　　“喂，你没事吧？”西琊问道。

　　话音还没落下，只听下方又是一声轰响。低头一看，就见滚滚尘埃之中，一道巨大黑影忽地扬起，又沉沉地甩落了下去。整个大地猛地一颤，巨大的震动透过空气一直传到高空。

　　西琊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下怎么办？”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看这样子万一它挣脱出来，那就麻烦了。

　　少年整个人被他像夹包裹一样地夹在臂弯里，还不时甩来甩去，表情倒是非常地淡定从容：“放心。”

　　“……坦白说就你这样我完全放不下心。”

　　话音未落，却听商囚忽然一声惊啸。

　　西琊一愣，低头望去。

　　便见那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窜到了下方，猛地穿透滚滚尘烟冲了上来。

　　糟糕。要躲已经来不及了，西琊顿时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瞬间，穿入它身躯的金链一下绷紧。

　　刹那间，只听一阵惨烈的嘶鸣从地底深处，穿透层层岩石猛地冲上了高空。那低哑的嘶鸣几乎是耳朵听不见的，却仿佛直接渗透了皮肤一般从整个人的身躯之中烈风一般地刮了过去，震得心脏生疼。

　　黑影发狂一般地甩动起来。

　　西琊赶紧避开在半空呼啸着掠过的金链，飞到了黑影够不到的地方。就见黑影挣扎了片刻，像是力气终于耗尽，沉重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声巨响，而后一切便陷入了沉寂。

　　过了片刻，下方的尘烟渐渐被风驱散，露出了狼藉的地面。地下的土纷纷被翻了出来，而片刻之前那些茂盛的草木，已经几乎看不到了。黑影在地面上撕开的那一道裂口仿佛是一道伤疤，切开了大地的面颊。看上去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方才空气中一直回荡着厚重的轰鸣，现在却忽然间只剩下如此的寂静，让人仿佛大梦初醒，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

　　西琊愣了片刻，喃喃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方才是渺羲在下面。”

　　“渺羲？”

　　“他是我的祭神。”

　　“祭神？”西琊一惊，“那就是祭神？”

　　说起祭神，可是比麒麟还要神秘。传说这种生灵世代跟随麒麟，听其差遣，护其平安，从不现身人前。没想到今天倒是让他撞见了一回。只可惜方才隔得太远，没能看仔细。西琊不由得探头多往下看了几眼，不过已经完全找不着影了。

　　正想着，只见少年轻轻一跃，站在了商囚的头上。背对西琊，俯身向下望去。风从下方灌上来，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过了片刻，便见他转过身来，道：“看这样子暂时是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了。好了，我也该走了。”

　　说话间，风转从他的身后袭来。只见白发翻飞如云，眸若日光璀璨，刹那间竟当真恍若神祇。

　　于是西琊就这样等了一分钟。

　　“……你不是要走么？”

　　“送我下去啊。”

　　“啊？通常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潇洒地从这里跳下去然后飞走才对么？”

　　“……说得倒轻松！你给我跳下去试试？！”

　　“喂，你好歹也是那传说中的圣兽王，有点神秘感好么？”

　　“你以为圣兽王是神棍么？”

　　于是乎西琊还是好人做到底地把他送回了地面。

　　还未落地，少年便从商囚背上跃下，转瞬间便不在视野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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