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城

　　真是想不到，传说中的圣兽王，原来是这样一副德行。想起几天前的奇遇，西琊最大的感想就是这样。

　　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都在圣兽王麒麟的掌管下，迎生送亡，繁衍生息。极少现身人前，寿数又远超其他生灵，说是神也不为过了吧。

　　西琊想着，又摇了摇头。

　　不过长久以来，这里也一直流传着许多关于过去的传说。据说那时候的人们与现在不同，他们并没有一种统一的语言，并且分裂成许多不同的部族。他们驯养一种巨大的钢鸟作为交通工具。传说中，这种钢鸟能够像保护幼鸟一样将人吞入腹中，落地之后又完好无损地把人吐出来。人们驾驭这种钢鸟，顷刻之间便能跨越千里。他们住的地方像石柱一样高耸入云，上面有许多孔洞作为窗户，远远看去如同蜂巢一样。

　　这些事，大多数人只是当做传说故事来看待的，毕竟太过离奇，不可尽信。不过西琊毕竟还很年轻，对于传说中的事，他总宁愿去多相信一些。

　　然而也有一些事，已经得了到证实。据说那时人们的文献中早已有关于麒麟的记载，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却都坚信世上并不存在麒麟。

　　对于古人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几千年后的人总是很难理解的。

　　西琊乘着商囚，降落在了王城的城门之外。

　　商囚虽然长相笨拙、四肢粗短，然而在空中行动却十分迅疾敏捷。王城是不允许驾驭商囚在上空飞行的，除非是巡逻的骑兵。西琊便牵着这头叫做十六的商囚，步行穿过城门，往里走去。王城里每天迎来送往的人数不胜数，城门附近尤其有许多旅舍在招揽客源。西琊避开那些喋喋不休的纠缠，继续往里走去。

　　十七岁的西琊，五官和孩童时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面上的轮廓比幼年时挺拔了许多。双眸是通透的浅琥珀色。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笑着的时候，一群人里你第一个注意到的肯定是他。然而在偶尔像现在这样，他不笑的时候，眸中便隐约透出些许沉重，让人觉得十分疏远似的。

　　西琊穿过街道，朝着路旁的驿站走去。人有自己住的旅舍，商囚自然也有它们栖居的驿站。当然自家在王城有住宅的人，会首先选择把商囚安顿在家里。不过西琊可不想把商囚带回他住的地方去，否则下一次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挑选了一家没那么起眼的驿站，将十六交托了出去。随即穿过曲折的走廊与小巷，从后门走了出去。再走过一条小巷，繁华的街道便出现在了眼前。

　　细长巷道的尽头，浮华与喧嚣像是混在空气中的热风，迎面扑了过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车辆川流不息，两旁楼阁的屋檐沿着街道往前延伸，一眼根本望不到头。这里永远都是这样的热闹。大街小巷中布料、服装、首饰、鞋帽、家具、什玩、书画、香料……贩卖各种商品的店铺鳞次栉比，自然也少不了有着各种美食的小摊、店铺、酒楼。从天刚初晓到夜重星垂，永远闹腾不够一般。

　　然而在这条条大道连接的中央，却是一座寂静而又华美的城。

　　王城分为内城与外城两个部分。实际上，内城叫做“天明之域”，而外城正式名为“启明之域”，不过因为太绕口，所以大家都管这两个地方叫内外城。外城是所有人起居活动的地方，内城却只属于尊贵的王族。如果说麒麟是所有生灵的神明，那么王族就是所有人类的君主。无论外面有多么的喧哗热闹，都好像与内城无关一般。它永远威严而又沉寂地矗立在王城的中央，供人敬仰，不可靠近。

　　几辆车辆混杂在人流之中，经过了西琊的面前。这些车辆长得像小小的屋子，顶上遮挡雨雪的雨棚修得像飞檐。寻常是供两人乘坐，硬塞也可以坐四五个人。而前方拖着车前行的，是一种叫做参鬼的生灵。和它们的名字一样，这种生灵长得像某种怪异的草木根茎，一眼望过去，完全分辨不出脑袋和脖子有什么区别。不过四肢还是可以大致辨认出来，像是从主根上延伸出来的小根。而小根上又分出更小的根茎，最后变成毛发一般细的根须。它们像人一样直立着，有两米多高。拉车的时候，用一部分根茎缠住车辆，另外的根茎在地上奔跑，就这样拖着车辆前行。

　　西琊穿过街道，朝对面走去。那边靠近街边的地方，许多空置的车辆就这样停放在道路旁，像是无人管理一样。然而他刚走到跟前，就见一只只的参鬼如同感应到他的脚步一般，从每一辆车跟前的地砖缝隙里冒了出来，眨眼间就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初见的人肯定会大为惊讶，无法想象它们硕大的身躯是怎么塞进那细小缝隙之中去的。

　　不过西琊是早就看习惯了，他就近挑了一辆，走了过去。那车前的参鬼转过身来，原来完全看不出有嘴巴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道缝隙，随即裂开一张大嘴，几乎拖到地上。西琊抬手往它嘴里一抛，参鬼便合上了嘴，让他坐到了车上。随即拖着车沿着街道往前行去。

　　这些参鬼经过世代的驯化，现在由专门的官衙饲养。行人只要往其中一只嘴里扔足够的钱，就能让它拉着车辆到外城里想去的地方。

　　西琊坐在车上，看着外面穿行的人流与擦肩而过的车辆。街道上人太多，参鬼前行的速度并不十分快。然而对此刻的西琊来说，这样反而更好。分明是他自己决定回来的，然而距离那道王城中央竖立的高墙越近，他就越不想回到内城。

　　等到车辆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西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参鬼缠住车辆的根须缩了回去，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路。西琊下了车，它便回到原来的位置，拖着空车朝街边奔去。到了停放车辆的位置，便又消无声息地缩回了地砖的缝隙里。

　　西琊穿过内城跟前那片空旷的广场，朝着内城的城门走去。

　　出来的时候困难，回去就简单多了。他还没有走到城门下，就见一队人匆匆忙忙地从门里奔了出来。大约他刚一下车，城门上站岗的护卫就已经认出他来了。过来的这一队人里领头的是内城的护卫总长，体魄强健，人到中年，毕生精力就用来守卫内城与自己的发际线。如果后者做得有前者一半成功的话，那他脑袋上有植被覆盖的疆域一定会比如今广阔许多。

　　只见他一脸又喜又忧地领着一队人冲过来，在西琊面前行了个礼：“殿下。”

　　城门里又是一片空旷的广场，远远望去楼阁在视野的另一端高低起伏地林立着，飞檐向着房屋之外层层铺展开。能看见回廊上有侍女与仆从静默而又快速地穿行，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与神情，只有衣衫从视野中飘过，像是画卷上用笔尖点出的一个个色彩斑斓的点。

　　不远处，已经有参鬼拉着车辆奔了过来。内城里通行的车辆比起外城自然要华美许多，空间也更大，看上去更像一个安着轮子能活动的房屋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内城里的参鬼反倒是比外城的块头小许多，几乎只比成人的膝盖高一些，通常要八到十只才能拉动一辆车。外形又短又粗，介于球体和正方体之间，拉起车来，有时候简直分不清它们是在跑还是在滚。

　　身为王如今唯一的儿子，总喜欢往外跑可不是个好习惯。护卫总长像是害怕他会中途凭空消失一样，愣是带着这一队人随着车辆一直护送到西琊居住的宫殿外，这才告辞离去。

　　这并不是娇气，西琊确实不喜欢在内城里走路。脚贴着平整的地面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看不见却又呼吸得到的死寂沿着脚底传上来，似乎能一直渗透进他的骨髓里。即便是坐在车里脚离了地，也只是稍微好点。反倒是其他人一脸浑然无觉的模样，让他觉得很奇怪。

　　接下来的几天，西琊难得安分了下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宫殿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摆弄一下他那些搜集来的古物。他就喜欢摆弄那个被人们称为“前世”的时代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都很奇怪，又破破烂烂，看了也不明白是干什么用的。大部分附庸风雅的人都更宁愿去追求近千年内流传下来的那些精美工艺品。不过西琊就是对“前世”充满了好奇。

　　他拿起手旁的一个小盒子，左右看了看。本来这盒子要被收到万物司的念古阁，不过因为这盒子外表破损比较严重，保存得并不好，他便徇了个私，拿到了自己的宫殿里来。

　　西琊打量着手里其貌不扬的盒子。这就是“收音机”？听说这种盒子可以说话，不知道是怎么个说话法。他从盒子上裂开的一道缝往里瞧了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西琊看不出个名堂来，便站起身，把盒子放在了面前的一个大架子的空位上。

　　从楼阁上凭栏而眺，一侧能看到一个广阔的湖泊。湖上建着一道精巧的桥。另一侧则是藏在楼阁之中的庭院。然而无论是将这座城修筑得如何华美宏大，无论那悬挂在檐下的角铃的清响，远处踏风而来的钟声，抑或是那些鸟雀的啼鸣是如何悠扬婉转，都始终掩盖不去这座城从空气中渗透出来的沉寂。

　　西琊并不喜欢这地方，不过不喜欢也没办法。因此在他哪里都不想去、谁都不想见的时候，就会跟这堆久远的古物待在一起，享受难得安逸的午后。

　　他绕过面前的架子，往里走去。大学者徐川编撰的《万物简录》简单易懂却又包罗万象，说不定里面也有些关于这盒子的记载。他记得书就放在这间屋子里。房间深处没有窗户，光线又被挡住，显得有些昏暗。那深处的阴影晃了晃，忽然跳起来，撞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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