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驭风者 二

　　就见那人坠落的地方在湖岸的上方，他远远朝着地面坠去，好像下一刻就要摔得四分五裂。

　　却就在他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他忽然敏捷地在半空一个旋身，改为站立一般的姿态朝着地面坠去。地上仿佛忽然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由下而上地升起，竟然将他整个托了起来。只见他下坠的势头一下子减缓，随即如同是飘落的羽毛，缓缓地落在了岸上。

　　被风吹起的银灰色头发与衣衫轻柔地垂落，他抬起头，朝天上望去。

　　十六像是怕他会再追上来似地，下意识地在距离岸边有一些距离的地方盘旋。

　　西琊乘着十六从半空滑翔而过，打量着远处岸边的那人。他仍旧有些心有余悸。方才事出突然，直到此刻心脏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地，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起来。他还真是被吓了一大跳。谁能想到对方居然能顷刻间腾空而上，到达商囚的位置？如果不是自己反应快，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结果了。难怪念殇和落灵没有叫出他们的商囚，看来是之前就吃过苦头了。不过看样子那人并不能如同鸟雀一般随心所欲地飞行，幸亏如此，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将他摆脱。

　　他正忙着往那人那边打量，却不料忽然间，自身后的湖中传来一阵轰鸣水声。

　　回头一看，只见一座小山从湖中冒起。水流如同瀑布一般，从它的四周流淌坠下，在湖面冲溅起无数翻涌白浪。

　　不，那是蛟。

　　……糟了！一时情急，竟把蛟给忘了！

　　西琊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十六就猛地一振双翼，闪电一般向着岸上冲去。它就是这德行，只要是逃命的时候，它比谁反应都快。

　　蛟朝着这边一声长啸，猛地冲了过来。

　　一时间它修长的身躯紧跟在十六身后，一张口就看见嘴巴的内壁像是赤红的岩壁，巨大的尖牙仿佛白色的石柱，猛地从上方落下来。

　　十六不停地改变着方向，从极小的间隙里惊险地躲避着蛟的攻击。

　　西琊只敢伏下身紧紧地贴在十六的背上，只留下一点视线的边缘打量前方，大部分交给十六自己的感觉。因为似乎稍微冒个头出来，都会一不小心被蛟咬掉脑袋。

　　就见十六猛地往旁边一闪，几乎是擦着蛟的尖牙，掠到了一旁。蛟的尖牙狠狠地咬合，险些就咬住了十六的尾巴。十六在半空一个旋身，忽然朝着岸边直冲而去。

　　西琊只见碎石沙砾迅速地逼近，眨眼间湖岸已经近在眼前。蛟紧追着商囚，也向着地面俯冲而去。转瞬之间，就近得连碎石的棱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西琊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头颈。

　　就听轰地一声，十六一头砸在了地上。地面那堆碎石被一下撞散，零落地滚向四方。

　　蛟在距离地面不足两米的地方猛地停住了身形，随即忽地一下从半空极快地掠了过去。它庞大的身躯卷起一阵强烈的气流，将咫尺之下的沙石纷纷卷入，在它身下扬起一阵不断蔓延开去的尘烟。

　　十六落地的瞬间侧身一倒，行李包袱洒了一地。西琊顺势滚了出去，落在了碎石堆里。十六那一下看似撞得挺狠，其实并不严重，不过是顺势装死而已。西琊也没受什么伤，顶多有点破皮。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感觉周围沙砾纷纷扬起，洒落在他身上。隔得极近，甚至能够听到蛟的掠过头顶的气流声，西琊静静地听着没有动弹。就听蛟回到了较高的位置，绕着岸边盘旋。

　　其实蛟也不是真的因为腹中饥饿而想要将他们捕食，只不过是见到这明显比寻常飞鸟块头大的东西在湖面上空盘旋不去，一时被勾起了兴趣而已。

　　西琊听见它飞远了些，便翻身爬了起来。他一边起身，身上的沙子一边簌簌滑落。周围的尘烟还没有完全散去，视野一片模糊。西琊只见近旁沙地上到处洒落着行李包袱，更糟糕的是有包袱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完全混进了沙砾之中。他赶紧蹲下身，拾起散落的行李。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跟前。

　　西琊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望去。就见那人穿过尘烟，出现在了眼前，挡在了他与十六之间。

　　糟糕，这下可没法逃走了。

　　西琊这样想着，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散落的东西。对方距离他也就几步之遥，只见那人迈开脚步，朝他走来。

　　就在这时，西琊猛地抓起地上的一件东西，朝着那人抛去。

　　那人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让丢过来的东西擦着他飞了过去。就见那盒子飞过时，盖子并没有关严实，在半空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掉落了出来，在地面跳了两下，滚了出去。

　　尘烟中猛然响起清灵脆亮的铃声，一下子穿透寂静撕开空气，一时间竟令人心中一凉。

　　刹那间只见周围碎石之间忽然泛起无数的亮光，好似有人用带着荧光的墨水在这些石块上勾勒出了大幅的画卷。只是因为这些碎石太过零散，亮光也支离破碎，没有一个形状。

　　却见这些出现在石块上的光亮贴着石块表面迅速地移动，从石缝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向着四周地面扩散开去。

　　这些是被曲铃召唤出的镇山灵。虽然巨野泽附近并不是山地，可也仍然有镇山灵存在。就见它们在崎岖不平的碎石堆上支离破碎的线条，在一旁比较平坦的沙地上完整地显露了出来。此时这地方纷扰不断，先是蛟差点把巨野泽给掀翻，后又有那人和守护祭司动手，刚刚蛟才在地面卷起一阵尘烟。镇山灵受周围环境影响，自然也不会如西琊在山间曾看到过的那般安宁美好。

　　低头看去，就见沙地上赫然是一只线条十分简单的眼睛，上面一条弧线，下面一条弧线，形成了一个扁平的眶，加上中间一抹线条，仿佛某种古朴的壁画。看上去却仿佛有生命般，冷冷地注视着地面上的活物。而围绕眼睛周围是不少看似毫无意义的不规整线条，这些线条延伸出去，又连接向一米多外的另一只眼睛。此处的镇山灵就是这样一个个单只的眼睛，乍一看好似毫无威胁性，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脊背隐隐发凉。

　　就见镇山灵在沙地上无声无息地滑动着，转瞬间到达了那人脚下。随即就如同附在石块表面一样，沿着那人衣衫皮肤的表面向上攀去，如同茧一般将他紧紧缠住。原本看上去完全如同画上去一般附着在他身上的光纹渐渐像是变作极薄的刃，镇山灵纹路嵌入他的皮肤表面，从边缘渗出鲜血来。

　　西琊趁此机会赶紧起身，朝着远处奔去。

　　周围的尘烟还没有完全散去，蛟还在头顶盘旋，西琊借着尘烟的遮蔽，想要尽快找到一个既不会被蛟也不会被那人发现的地方躲藏。

　　忽然，只见有什么穿透尘烟飞来，西琊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就见一件小东西落在了地上，随即一串清亮的铃声紧跟着他的脚步追了过来。

　　原来是那人把曲铃又扔了回来。

　　顿时周围的碎石上纷纷开始涌出线条诡异的光纹，仿佛是泉水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流淌而出。西琊一惊，赶紧拔腿就跑。当周围环境凶险时，镇山灵的脾性也会变得富有攻击性，就见光纹迅速地扩展开，朝着西琊脚下追去，就像是一场平面上的洪水，一路奔涌吞噬。

　　西琊一边跑，一边取出了号角。

　　镇山灵来势汹汹，已经追到了他的脚畔。随即沿着他的这条腿向上攀去。西琊被这样一拽，就像是这条腿整个生根长在了地上一样，本来正在奔跑的他不由得猛地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侧尘烟忽然散开，十六拍拍双翼落在了眼前。

　　西琊连忙撑起身，抓住鞍具奋力向上爬去。脚下的镇山灵像是感觉到他试图逃离，力道骤然增大，猛地将西琊向下拽去。西琊只觉脚踝处一阵剧痛。诡异的光纹嵌进他的皮肤之中，鲜血浸湿了鞋袜。西琊只觉如果继续强行挣脱的话，镇山灵怕是要直接把他这只脚给锯下来，只得松开了商囚的鞍具。他重新跌回地上，镇山灵迅速沿着他的腿蔓延到全身。他一边竭力忍受着光纹的蔓延，一边朝四周望去。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

　　“十六！”他忽然喊道，“快把那个东西弄过来！”

　　就见十六奔向那边，朝着地上一甩尾巴。顿时一串清亮的铜铃声便滚了过来。身上的镇山灵立刻就像沸腾一般涌动起来，朝着那边伸去。西琊抬手抓住曲铃，咬开对轮的盖子，一把将它丢进了对轮里。

　　铜铃声一下子像是变得非常远，刹那间就消失了。却见镇山灵疯狂地涌动着，猛地爬上西琊的手臂，气势汹汹地追着铃声冲进了对轮里。手中的对轮剧烈晃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西琊愣了愣，打量了一下对轮。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就好像方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错觉。

　　好像……有点不太妙啊。他只不过是以为没有了铜铃声，镇山灵就会平静下来了。没想到它们竟然跟着追到了对轮里。但愿对轮的另一边，不要出事才好。

　　忽然，那银灰色头发的男子出现在了尘烟之中。西琊一惊，赶紧忍痛爬起来，攀上商囚。十六立刻带着他离开了地面。话虽如此，十六其实也不敢飞得太高。它紧贴着地面，只在距离地面不足一米的高度飞过，身边带动的气流在尘烟中拉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那人正打算朝着西琊逃离的方向追去，忽然，一阵狂风拂来，吹散周围尘烟。蛟庞大的身躯从天而降，拦在了跟前。

　　原来即便刻意掩饰，十六飞行时在尘烟中留下的痕迹还是引起了蛟的注意。只是它飞下来时没能看见之前的商囚，却是遇见了一个新的猎物。

　　西琊只觉身后忽然涌来一阵强风，周围尘烟被猛地吹散。随即气流却又卷起更多的沙尘，尘烟很快聚拢起来，遮蔽视野。来时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十六被吓了一跳，猛地往上一窜，穿透尘烟飞到了上空。

　　回头望去，就见蛟盘踞在地面，不知在与什么争斗，每动一下都撩起一阵尘烟。尘烟遮盖不住它庞大的身躯，然而对方却完全被吞没在尘烟之中。只看见沙尘之中阴影耸动，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情况。

　　忽然，蛟猛地往前一扑，银白色细长身影从飞扬的沙上掠过，将尘烟冲散。随即它腾空而起返回湖上，一头扎入了水中。

　　那人似乎也已不在岸上了，只有沙尘静静地沉淀下来。

　　西琊乘着商囚飞向地面，想找到失散的其他几人。刚靠近湖岸，就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牵着商囚，似乎在地面搜寻着什么。西琊心中一喜，朝着那边飞了过去。

　　还没等十六降落在地，迷迭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呼唤了他一声，奔了过来。一瞬间，那一抹欣喜的神色从她的眸中泛起，渗透到眉眼唇角的每一处。穿透神女一般完美从容的表象，穿透分寸得体进退有度的礼节。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仿佛当年那个安静而又内敛的少女，踏过数年的时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西琊从商囚上翻身跃下，便见迷迭站在了他的跟前。她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怎么会……你不是被蛟……？”

　　西琊便笑：“是被它吃进去了，不过幸好没给咽下去。”随即便简单地把之前的经过说了一遍。

　　迷迭听完也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总之没事就好。”

　　西琊便道：“其他人呢？”

　　迷迭转头看了看，忽然指着他身后说道：“看那边，是落灵他们。”

　　西琊回头望去，只见落灵与念殇乘着商囚飞来。杜若不知什么时候跟他们会合的，也跟在后方。三头商囚很快到了跟前，降落下来。

　　落灵从商囚背上跃下，看了看不远处广阔的渺渺湖泊，说道：“接下来该带着他去见山主了吧？”

　　“不，我刚才已经见过山主了。”身后迷迭应道。

　　忽然间，西琊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从他的右臂传来。那刺痛钻进皮下，穿透血肉，却又迅速地化作一片混沌的麻木。身体的知觉从右臂开始丧失，转瞬间扩散到全身各处。

　　西琊低头一看，就见右臂之上，被刺入了一根毒刺。他猛地拔出毒刺，难以置信地回过身去，看向身后的迷迭。

　　“……你……”

　　一时间，有太多的问题涌到了他的嘴边，倒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毒液迅速地吞噬了他的意识，他只觉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界限，轮廓彼此融在一起。迷迭的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再也看不清。很快所有的颜色汇成一片茫茫的灰白，他就朝着那无边无际的灰白中，远远地坠落了下去。

　　三年的时光，或许比他以为的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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