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荒老头

　　柏安独自穿过狭窄的街巷，步入了位于王城城郊的南区。

　　之前西琊让他调查英招闯入内城的事，然而王城里几乎都被别人调查过了，至今也没发现什么。他便琢磨着或许在王城的城郊能发现些许线索，便趁着休息的时间来到了南区。

　　南区聚集着大量外来的劳力，大都是憧憬着王城的繁华，从失落平原各处汇聚而来的外乡人。少部分运气比较好的人，或许就成了外城的居民之一。而那些时运不济却又不肯回乡的人，就逗留在了这里。有些人只靠着简单的体力活谋生，不过也有许多技艺不算精湛的三流匠人。许多人都没有长期的工作，只能靠着临时的活计糊口。这地方不同于恢弘浩大的内城，也不同于繁华喧嚣的外城。它就仿佛是华屋背后的阴影，肮脏、破烂，堆放着不少发胀腐败的垃圾，却也隐藏着墙角野草的那股粗犷生气。

　　笼罩着王城的辟天网像是肉眼看不见的透明大碗一样，扣在头顶之上。不过严格来说这里并不算在王城之内，所以也不在辟天网包覆的范围之内。柏安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觉得处在王城外围的南区，或许有人曾经见过那群英招。

　　他首先走进的是南区一个狭窄拥挤的闹市。两旁的店铺全然不同外城那般高门华堂、招幡似锦，准确地说它们其实连个能作门面的屋子也没有，只是支起几根竹竿，搭上一块灰布，便成了一个棚子。棚下挂着一大堆衣服布料，要么就是锅碗瓢盆。道路极窄，两边棚子一搭，中间就基本只剩下了一个人的空当，怎么走都得人擦着人。之前下过雨，地面积着水。路面没有铺石，一浸湿全是泥浆。不知谁弄来几块残砖，扔到泥水里，便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桥。来来往往的人全得踩着这些砖块过，遇上迎面来了一个人，就看他们各自踏着半块残砖，侧着身擦肩而过，简直像隐藏在市井的高手在切磋。最无拘束的是两旁店家的小孩们，一个个晒得黑黝黝的，无人管教，泥水溅了半条腿，到处钻来钻去。

　　柏安几乎在走进这地方的同时，就变成了背景里突兀的一块亮点。

　　其实他专门挑了一身没那么显眼的灰色衣服，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醒目的色彩。为了尽量不显眼，他甚至没有带上自己的佩剑。然而事实证明在掩盖身份方面他完全没有三天两头往外跑的西琊有经验，因为他完全估计错误了实际的情况。就连这件他原本以为暗沉低调的灰色衣服，都在他走进南区的一刻起，就不可思议地被衬托得明亮起来，仿佛从灰色蜕变成了银灰。这地方好像任何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尘土一般，虽然放眼望去有红有绿，却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灰蒙蒙的。可惜柏安白费了一番心思，却还是让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这地方的人。

　　不过既然都已经进来了，总不能再打退堂鼓。柏安忍受着周围人好奇的眼神，在闹市区里转悠打听起来。逛了一圈，白费了不少体力，并没有什么成果。倒是先后有好几个人以为他是来招工的，跑上前来打听。一听说不是，便怏怏地走了。

　　柏安白转悠了半天之后，一无所获地挤出了市集。往前走了一段，商铺少了，路倒是宽敞了起来。就在道路的一旁，有一家卖吃食的小店。同样也是竹竿架起的棚子，就见一名中年的妇人站在一个大锅前，锅里热油翻滚，正炸着什么东西。

　　柏安走过去，向她询问英招的事情。

　　对方听了他的形容，不由得心忧道：“王城什么时候连这样的怪物都出现了？”

　　“英招可不是什么怪物，那是一种很罕见的生灵，据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所以我才想尽快找到它们啊。”

　　“真的？”对方说着打量了一下气质俊雅的柏安，“我瞧你挺像个读书人，难道是研究这些东西的？”

　　“是，我在万灵司就职。”柏安顺着对方的话头说谎道。

　　“万灵司？那要是给你们提供线索，能有赏金么？”

　　柏安掏出一枚银币来，说：“你知道什么？”

　　对方接过银币，仔细察看了一番，确认了真伪，才放入怀中。随即朝着道路的另一头望去：“往古护城河那边走，有一片垃圾场。在那边住着一个叫荒老头的人，他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垃圾场？”柏安皱了皱眉。

　　“呵呵，要在这种地方打探消息，可就怕不得脏啊，年轻人。”妇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拿出方才那枚银币来端详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它收了回去。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强风吹了过来。棚子上方的布被猛地掀起了一角。就听棚布在头顶被吹得猎猎作响，一时间像是那风要顺着棚布的一角，把整个棚子掀起来一样。妇人赶紧跑了出来。柏安帮着她把掀起的布又固定了回去。

　　“哎你说，这辟天网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啊？”柏安闻言一愣，回过头来。就见妇人正眺望着王城的城墙，仿佛是在远眺着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我也不知道。”柏安说着，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透明的辟天网笼罩着整个王城，却几乎完全无法用肉眼觉察出来。此时在明亮的阳光下，柏安从这个地方仰望过去，可以隐约看见日光在上面抹出一层薄薄的光膜。几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柏安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是真实的存在。

　　“对了，”妇人忽然又开口，把柏安的注意力唤了回来，“那个荒老头脾气古怪得很，你要是有事求他，最好带上点自己不要的东西。”

　　“不要的东西？”

　　“没错。他在这边拾荒好多年了，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也没见他干过别的事。总之他这人想法和别人不大一样，你只管听我的就是了。”

　　“多谢。”柏安便道。

　　妇人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回到了铁锅前。

　　柏安便朝着干枯的护城河遗址走去。

　　这护城河是许久以前遗留下来的了，早就已经弃用。许多地方都已经被填平，修成了四通八达的道路。南区倒是有一段一直保留了下来，不过也没人重视。毕竟护城河这种东西，纵然保存下来，也不能像亭台楼阁一样供人观赏。在许多人看来，或许就是个没什么美感的坑而已。时间长了，倒是成了倾倒垃圾的好地方。

　　柏安此时看到的，便就是这样一幅杂乱肮脏的景象。垃圾堆在护城河底，几乎都要漫到了岸上来。而在护城河的堤岸上搭着一些小棚子，顶上盖一块油布，里面住着的便是在这附近拾荒的流浪汉。

　　柏安正想去找个人打听，忽然发现垃圾堆上有个人影。只见那是一个干瘦黝黑的老头，看上去像是被熏干了的腊肉。他并不是正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而是一脸悠闲地躺在垃圾堆里的一块油布上晒着太阳，好像那下面是松软舒适的躺椅一样。

　　“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被雨淋湿了，出来晒干一下。”老头睁眼看了看他，抬手指了指搭在一旁半个破柜子上的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衣。柏安注意到那衣服的确是被浸湿了，不过老头本身倒是相当精神矍铄，看不出有因此受寒的迹象。

　　“不过，你看上去倒不太像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啊。”老头翻身坐了起来，打量着柏安。

　　“我来找一个被称作荒老头的人。”

　　“荒老头？你找我干什么？”

　　“关于一件事情，想问问您有没有线索。”

　　“哦？想跟我打听事情？”荒老头看着他，眼神锐利地眯缝起了眼睛。

　　柏安想起了之前那妇人的话，拿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丢到荒老头跟前，说道：“我之前掉了一颗扣子，就扔在这里了吧。”

　　荒老头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颗纯银的扣子，雕着繁复的花纹。中心嵌着一枚纯白色无瑕疵的凝白石。凝白石产于西北荒漠之中的戈壁滩上，被称为荒漠之泪，虽不是珍品却也不算便宜。却见荒老头拿起来看了看，随即又丢回了柏安手中：“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垃圾。真是的，有钱人过日子就是浪费。回头让人给你缝回去。”

　　柏安接住扣子，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见荒老头从垃圾堆上爬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转身往对岸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道：“还不过来？”

　　柏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他怕一不小心惹得这脾气古怪的荒老头不高兴，所以也不敢从远处绕，只得跟着荒老头从垃圾山上翻了过去。这些垃圾都是随意堆在一起的，爬起来一点不容易，随便踩一脚那些东西就开始稀里哗啦往下滚。荒老头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倒霉的柏安走得步步蹒跚。这还不是最糟的，那垃圾堆中散发出来混合着馊味和腐臭味的气味，才是真的令人难以忍受。这气味不仅钻进鼻孔，还似乎能渗透进每一块衣料、每一根头发。好不容易越过垃圾山到了对岸，柏安总有一种自己身上也开始散发出馊味的感觉。

　　就见荒老头领着他到了一个小棚子前，掀开油布钻了进去：“进来。”

　　柏安也跟着钻了进去。就见里面铺着一张草席，一件破烂的冬衣扔在上面当被子盖。旁边有一个锅，还有一些零碎东西。其他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荒老头毫不介意地往地上一坐，说道：“说吧，你要问什么问题？”

　　柏安便说明了来意。

　　“哦？英招？这可不是普通的玩意，你为什么要找它们？”荒老头抬头注视着柏安。干瘦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嵌，简直找不到他的那双小眼睛藏在哪条缝里。然而你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敏锐的目光。

　　柏安沉默，并没有回答。

　　“放心。在我这棚子里说的话，绝不会流传到外面的人耳朵里去。”

　　柏安又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英招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对关键的地方有所保留。

　　荒老头听完，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他。柏安想荒老头大概清楚他并没有和盘托出，但是他绝不会吐露更多的东西了。

　　“好吧。”荒老头叹了口气，道：“其实对于这些英招，我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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