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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失落的彼时


  西琊初到居安的那一年,天气异常寒冷。

  明明已经开了春,却又骤然冷了下来,仿佛回到寒冬。许多人都受了寒,萎靡地缩在屋子里。树梢上刚绽放的花朵迅速地凋零,纷纷飘洒在萧索狭窄的街道上,如同一场哀戚的红雨。

  他记得他被窗外透进的寒风冻得冷醒过来,模模糊糊想着侍女昨晚怎么没有把窗户关严实。他睁开眼,想要把人叫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熟悉的卧房之内。然后他才想起来,昨天父亲已经把自己送出了王城。他在颠簸的旅程中又累又恐惧,想着干脆别睡了就这样捱到天明。没想到不知不觉在后半夜睡了过去。

  他爬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去。马车还在往前飞奔,两旁的景色快速地从眼前掠过。离开了王城,就没有了参鬼,拉动车辆的变成了马匹。然而马车对于其他地方的小孩来说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于西琊却是第一次见。由于马匹在奔跑中不可能像参鬼那样用根须缠住车辆,马车跑起来比参鬼拉的车更为颠簸。西琊只觉整个马车就像要散架一样,令幼小的他十分惶恐。空荡荡的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住惯了宽敞华美的屋子,看惯了恢弘高耸的宫殿,却第一次觉得周围的空间有这么大,好像能吸走他全身的热量。他不由得希望四壁都能够向着他贴近过来,把他紧紧地围在中央,变成一个小小的窝。好像这样,就不会这么冷了。他默默在角落找了个位置蜷缩着坐下,一路跌跌撞撞地被送往他也不知道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他感觉车子摇晃了一下,抬头望去,就见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走进了车里。他默默随着那人下了马车,来迎接他的人已经等在眼前了。那也是个西琊不认识的人,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纪了。老者对着把西琊送来的那人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

  西琊茫茫然地看着四周。狭窄的道路两旁,春树只寥寥发了几枚新芽。四周静得连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全然不同于外城的喧嚣浮华,也不同于内城的恢弘寂寥,就像是所有的响动都被四野吞噬。这样广大的天地间,人被挤得极其渺小,像是连说话都不敢放开了声音一般。

  他循着道路的方向眺望过去,见到远处有零落的几间房屋。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到处都没有见到行人。四下太安静,能听见传来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却看不见河流在哪里。这个地方对西琊的到来表示出了一种令他陌生的漫不经心,好像根本不在乎究竟有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忽然,身后传来了马蹄踏地的清脆声响,西琊一惊回过头去,就见来时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返回了马车上。马车掉转方向,随即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了无法触及的远方。

  他被抛下了。

  西琊忽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这个从来不曾来过的地方,周围都是些素未谋面的人,而他被独自抛在了这里,切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再也回不去。

  老者像是觉察到了西琊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过去对他道:“外面冷,先回屋吧。”

  西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前走去,两人的脚步声沉重而又单调地应和着响起。脚下的蜿蜒的小径传来一丝阴寒的气息,好像能穿透鞋底渗进肌肤里。西琊抬头看着前方的老者,这佝偻瘦削的身影似乎成了他从此在世间的唯一依靠。西琊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

  从小到大,西煌与他都是不一样的。尽管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然而西煌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明亮的火光、火海般的光芒,但凡他出现的地方,西琊都会被映照得如同灯火下摇曳的阴影。西琊曾经也许多次地想过,若是没有生得一样的面容就好了,至少……不会被这样频繁地拿来比较。其实在西琊的心里,他倒并不在乎西煌是否比自己更优秀。他在意的是,身边的人似乎都总想让他成为第二个西煌。

  他一向十分地反感别人的这种态度,以孩童所能想到的笨拙方式,竭力地表达着不满与反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守护住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天地。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些反抗未必有什么意义。因为他在这世上,其实本就什么都没有。

  那之后西琊便在居安住了下来。父亲只在最初掩人耳目地来探望过他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这地方似乎并没有与西琊年龄相仿的孩童,起初西琊变得十分沉默寡言,终日只是坐在院落里,一言不发地眺望着远方。从他住的地方能看见那条奔流不停的小河,开春时节,有时候能看见一些碎裂的浮冰,从遥远之地融化分离,带着极北的寒气,缓缓地漂过。他就这样毫无意义地盯着沉浮的碎冰,不知不觉就是一整天。

  一开始遇到的那名老者负责教导他学识道理,虽然无亲无故,老人对他倒是很不错。见到西琊闷闷不乐,便不时找来些新奇玩意,让西琊聊以解闷。不过这些都没能让西琊真正开心起来。最好的礼物,出现在春末夏初的一天。

  那天老人的家里忽然来了些以前从没见过的人,其中有一个与西琊差不多年纪的清秀男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神态看上去有些拘谨。见到老人便站了起来,冲着他唤了一声:“外公。”

  老人便笑道:“柏安啊,都长这么大了。”

  男孩一边与老人寒暄,一边用视线的边角好奇地看了看西琊。

  西琊一开始并不想搭理他,兀自回到了自己常待的院落。不一会儿,却感觉有人来到了身畔。他回过头,询问地望去。就见之前那男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外公让我来陪你玩。”

  西琊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头,继续眺望远处潺潺流淌的小河。柏安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并不打算搭理自己,便也去搬了根凳子,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最近河里已经没有碎裂的浮冰了,天气回暖的时节,水面开始出现鱼儿活动的迹象。有时候能看见水上某处忽然泛开涟漪,一抹浅影便从水下掠过。就这样静默着过了许久,微暖的阳光不知何时开始穿透云层洒落下来。待到西琊意识到的时候,周身都已经被包裹在了柔煦的阳光之中。忽然,一抹亮光晃入他的眼角,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西琊扭头一看,就发现柏安默默地在一旁擦拭着一柄匕首的鞘。那匕首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其上也没有什么铭刻与雕饰,然而柏安擦拭的样子却像是十分珍惜。西琊盯着看了片刻,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你说这个?”柏安一愣,抬头应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是么。”西琊说着,仍看着那把匕首。柏安见他想看,便伸手把匕首递了过来。

  西琊接过匕首,试着拔开,却发现怎么用力也无法将匕首从鞘中拔出:“这怎么拔不开?”

  “这匕首被封起来了。”

  “为什么要把它封着?”

  “外公说这把匕首太快,现在还不能给我用。”

  “哦?”西琊盯着匕首打量了片刻,眸中忽然亮起了许久不曾出现的笑意,道,“我们想办法把它弄开吧。”

  柏安到来的那个夏天,居安在经历了一个异常寒冷的春天之后,终于在温暖明媚的夏日绽放出了原有的美丽。就像是一场过于漫长的冬眠,而一旦苏醒之后,如同是要弥补那个错失的春季一般,一切事物都迫不及待地盛放,浓郁得令人迷醉。

  西琊第一次发现,这地方原来有这么美。原本令他觉得孤寂萧索的小道,现在两旁的树木全都生出了繁茂的枝叶,穹顶一般地遮盖在道路上方。走在小径上时,阳光斑斑驳驳洒在石板路上,恍若碎落的星屑。

  小河也变得灵动起来。清澈的河水日夜潺潺鸣响,透过河水能看见水底凹凸不平的石块。色彩斑斓的鱼儿从水中游过,把摇曳的影子投在水底的沙石上。有时能看见被惊扰的螃蟹从石头下钻出来,水底的细沙就如烟如雾一般地扬起,扩散到水中。居安的人钓鱼,但不捕捞。好似把这些美丽的生灵当做观赏的消遣,而不是仅仅的食物来源。

  无论天气有多炎热,河水永远是凉爽的。涓涓清泉汇入河水,也流向各家房屋。他们就直接从这些清泉取水,用之不竭、甘甜冰凉。整个夏天都能看见水鸟从半空俯冲进冰凉的河水里,追逐成群的游鱼。

  岸上的草木,也正在最好的时节。居安的小径设计十分巧妙,看似蜿蜒曲幽,与周围浑然一体,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偏僻的角落,无论走到哪里,都在某一两户住家的附近。这些房屋周围是成片的花树,放眼望去恍若日暮西陲时分的晚霞。风一过,就飘飘扬扬落进清亮潋滟的池塘。盛夏时节,有些树已经结出了果实。爬到枝头上,树枝就被体重压得低垂下来,果实下雨一般坠落在柔软的泥土上。起初柏安还十分规矩,后来很快就被西琊带坏了。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俩都尚且年幼,居安的人对他们都很是宽容。在西琊的印象中,从未见过居安的人与外界往来交易。居安的草木、游鱼、飞鸟,都带着别处没有的逍遥与自在。整个居安就如同是隔离在尘嚣之外,恍若仙灵遗世独立的庭院。

  迷迭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到来的。

  那是居安一年中最冷的几天,积雪厚实地盖在泥土上,掩盖了一切的色彩与声音。女子就仿佛是传说中的灵怪,穿过茫茫的白雪,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女子只带着很少的行李,与她同行的是一个稚嫩的女孩。她们带着风雪的寒气,闯入了陷入沉寂的静谧居所。据女子说,她们因为对附近地形不熟,途中遭遇大雪,这才无意中闯入了这个隐蔽之地。

  起初居安的人对这双来历不明的陌生母女十分戒备,不过一段时日之后也接纳了她们。其中母亲殊华美丽优雅、谈吐不俗,一举一动风姿清雅、落落大方,令人倾慕。女儿迷迭却是十分沉默寡言,不过倒也文静懂事。

  西琊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们并不是真正的母女。殊华是巨野山系中遥远神秘的执火神山上来失落平原游历的大祭司,迷迭则是她收养的孤儿。虽是意外闯入此地,不过她们本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殊华说此地偏僻幽深,离开之后恐怕无缘再来,于是便在此停留了下来。

  那时候整个居安就他们三个年龄相仿的孩童,很快就彼此熟稔了。虽然性格迥异,却也总是聚在一起。迷迭很少说话,喜欢安安静静地和那两人待在一起。虽然不会一起捣乱,却也不会去大人那里告状。三人常聚在河畔的一块草地上,西琊与柏安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聊天,迷迭就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露出几抹清浅微笑来。

  有一次西琊比平常来得都要晚,连柏安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好不容易来了,手里却神神秘秘地提着一个小壶。

  “你去哪里了?”柏安便问。

  “酒窖。”

  “外公的酒窖?那里不是不让随便进的么?”

  “当然是偷偷溜进去的啊。”西琊说着,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小壶:“你以前喝过酒么?”

  柏安摇了摇头:“……没有。”

  西琊在他身旁坐下来,拧开了小壶的盖子,一股醇冽的酒香便飘了出来。阳光落在纯净的酒液上,这透明的液体散发出更多扑鼻的气味来。实在不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味道,然而这奇怪的酒香更是刺激了孩童的好奇心。西琊低头打量了片刻,拿起小壶仰颈一口灌进去,然后猛地一下全喷了出来。

  这本来就是纯度极高的烈酒,孩童娇嫩的咽喉完全承受不起,只觉像是滚烫的岩浆,烧过稚嫩的唇舌,辣得无法下咽。西琊完全低估了这酒的威力,此时被呛得不行,剧烈咳嗽起来。

  “……噗嗤!”一旁的迷迭忽然笑出了声。她很少会像这样放声地笑,此时那无邪而又灵动的笑容从她的脸上绽放,仿佛整个人都被点亮了一样。

  “……这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啊?”西琊抱怨了一句,把酒壶丢到了柏安手里。柏安一脸慎重地盯着酒壶里的液体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在壶口舔了舔,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迷迭的笑声很快便停了下来,不过脸上却仍旧带着微笑的痕迹,静静地看着他们。柏安像是对壶里的酒失去了兴趣,开始注意起河里的游鱼来。头顶的树穹遮挡住了炫目的阳光,只剩下一些光斑洒落下来。

  西琊张开双臂往柔软的草地上一躺,忽然闷声道:“……我不想回去了。”

  就留在这里多好,他想。所有他曾想过的、与不曾想过的美好,此刻似乎都在他的身边了。

  “没关系,如果你要回王城,我就和你一起去好了。”身畔的柏安便说道。

  “对啊。就算你回去了,我们也还是朋友啊。”迷迭点了点头,也道。

  她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长发从肩上垂下,铺散在草叶间,恍若一朵馥郁冰凉的花。

  西琊躺在草地上,闭上了眼睛。阳光从树叶间落下几点光斑,落在他的眼睑上,化作朦胧的光雾,仿佛在他的脑海里,种下了盛夏的光。

  后来迷迭在十四岁那年与殊华一起离开居安回到执火神山。之后不久西琊也被召回王城。柏安随着他到了内城,两年后当上了内城的护卫。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就在这一刻,西琊想,纵然命运对他从来不算温柔,可是这茫茫世间,总还有那么一点东西,是为他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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