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雪峰

　　脚下的震动仍然在继续。猛然摇晃起来，人在上面根本站不住，就像是筛子里的豆子，一不小心就会飞出去。一行几人待在原地，等待着蛟的平息。

　　从蛟的背上望出去，此时蛟的身躯仿佛化作了天空中一艘形状细长的怪异的大船，眼前的山峰全部成了海洋中耸起的荒芜岛屿。每当蛟的身躯在距离这些山岩很近的地方掠过时，他就像是坐在这艘怪异大船的甲板上，看着从面前经过的海底巨兽的黑色骨骸。

　　蛟已经绕着这座山，飞了好几圈了。

　　看上去这座山也没什么特别，山头仍旧是与周围群山并无二致的黑石白雪。只是周围山峰座座高耸入云，它却似乎是最高的一座。之前看见的那些闪着光的东西仍旧在积雪上跳动着，紧紧追逐着蛟的身躯，阻止它降落到峰顶上。蛟和它们纠缠了半晌，终于放弃了直接降落在峰巅的想法，转而在还有一些距离的下方山岩上停了下来。

　　几人只觉脚下传来传来一阵震动。这震动和之前不同，不是蛟的筋骨肌肉的活动，而是直接从下方传来的震荡。蛟降落时的这阵震动使得山巅的积雪纷纷滚落下来，撞到蛟庞大的身躯上，扬起一阵雪尘。好在雪并没有塌下来多少，还算不上雪崩。扬起的细碎干雪仿佛雾一般地在眼前飘扬了片刻，又纷纷地落了下去。

　　从刚才开始，西琊的意识又渐渐陷入了清醒与混沌之间的痛苦挣扎。寒冷的风仿佛刀子一般割过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有一把冰渣直接从气管一路扎进肺脏里，让人感觉就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无法逃脱的折磨。他本来就不是习惯长时间待在这种高寒之地的人，加上之前受伤昏迷的时候又一直躺着没有活动，此刻残留的毒液与寒冷同时侵蚀着他的身体，方才的举动就像是回光返照，西琊迅速地又衰弱了下去。

　　在他的头脑深处，就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锥子，正在不断地敲打着他的脑髓一样，几乎快要被疼痛淹没。在这样的不间断的头痛里，所有的思维都变得一片空白，几乎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每当他试图集中精力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疼痛就会猛然袭来，仿佛一双无情的手，将他的思维撕裂。他只能把所有的意志力用来与痛苦对抗，试图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轻松一些的方法。

　　然而痛苦不单是痛楚。他感觉窒息感越来越强了，就好像有人踩在胸口上一样，忍受着寒冷的空气拼命呼吸，也吸不进气。心跳像鼓声一样撞在耳边，仿佛心脏不是长在胸腔里，而是长在耳膜旁一般。头很晕。不知是不是毒液的作用，不时会从腹部涌上来一股空虚的呕吐感。

　　西琊完全没有余力去注意周围的情况，自然也没有发现蛟已经降落了下来。他模模糊糊感觉到好像有人朝他走了过来。

　　念殇绕到他身后，割断了捆住他双手的绳子，说道：“走了。”

　　被解开了束缚的西琊却没有应答，摇晃了一下，倒了下去。

　　念殇意识到不对，俯身察看了一下他的情况。

　　“他怎么了？”落灵问道。

　　“不清楚，不过好像情况不太妙。”

　　落灵沉默了片刻，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道：“看这样子倒不像是假装的，你把这个给他吃下去。”

　　她说着，将一个好像嫩绿色花苞一样的东西丢到了念殇手里。

　　那东西看上去大概是什么植物，外面由嫩绿色的不知是叶子还是花瓣一般的东西一层一层紧密包裹起来，像是刚刚萌生的花苞，不过每一片花瓣都是玉石般的浅绿。

　　念殇伸手把西琊拽起来，将掌心里的东西递到了他的嘴边，道：“别嚼，直接咽下去。”

　　整个吞下去？西琊诧异地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东西。虽然不算大，可也有半个鸡蛋大小，这就算硬是吞下去了也会在嗓子里噎死的吧？

　　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念殇就已经把手心里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西琊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硬着头皮往里一咽。然而就在这浅绿花苞进入嘴里的瞬间，西琊只觉它好像忽然活了。他能感觉到这东西的外皮一层层展开，就像是忽然发芽一般，迅速地在嘴里生长开来。像是伸出了藤蔓一样，一路沿着咽喉往下延伸进腑脏深处。

　　西琊顿时本能地一阵恶心，却觉那东西异常执着地朝着他的腹中伸展开去。西琊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是干呕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只觉那东西已经深深地钻进了腹中。西琊能感觉它紧紧地贴在腹中的脏腑上，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让他有种自己每呼吸一次都会轻微扯动内脏的感觉。虽然不痛，但却说不出地奇怪。

　　他皱着眉头努力适应这种怪异的感觉。等他平静一些之后，发现虽然腹中感觉很奇怪，但是之前那些痛苦的症状不知什么时候都减轻了大半。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终于有了余力来庆幸自己被解开了束缚。

　　落灵站起身来，对念殇道：“你带着他走，留神看住他。”

　　随即她走到蛟的身躯边缘，往下望去。蛟已经完全降落在了山岩上，沉重的身躯在积雪上压出一道沟渠。不过尽管如此，单是蛟的身躯就相当高了，站在它的背上像是站在屋顶俯瞰着积雪，从这里下去似乎得小心才行。

　　落灵从蛟的身躯边缘往下滑到身躯旁侧宽大的半透明鳍上，从那里往下看了看，纵身跳了下去。下方积雪厚实，一跳下去就整个人陷进了雪中。落灵爬起来，仰头说道：“没关系，积雪很厚，直接跳吧。”

　　于是随即迷迭杜若也安全到达了山岩之上。念殇伸出手，把西琊拽了起来。

　　西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念殇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他又想起之前问西琊的那个问题来。刺杀长殿下的究竟是谁？

　　这是深埋在他心中的疑问，他原以为真相大概会被永远地掩埋于黑暗之中，所以才放弃了过去的一切。离开王城走到这里来，舍弃了曾经的生活、习惯、回忆、人际……一个人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把自己从扎根三十多年的土地里连根拔起，一直漂泊到这样寂寥广袤的山野间。他是个懦弱的人，他都已经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然而西琊的出现就如同是命运吹来嘲弄的风，让那即将熄灭的篝火又跳动起了火星。

　　最后一次。他想，就让我最后一次，试着把脚踏入这深不见底的洪流之中。

　　“刺杀长殿下的究竟是谁？”他问。

　　然而少年这样答道：“我不知道。”

　　也罢。过去的那些，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念殇这样想着，仿佛是要跟过去的自己彻底诀别一般，毅然斩断了心中的一丝动摇。

　　他往西琊背上推了一把，说：“快走。”

　　就在这时，蛟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动身躯。落灵转头望去，就见那些闪烁不止的东西沿着陡峭的山岩，异常敏捷地爬了下来。

　　蛟警觉起来，撑起了两只前爪。它的背脊顿时倾斜，还在上面的两人差点没站住，从它身上滑落悬崖。

　　“你们两个赶快下来！”落灵焦急喊道。

　　却见那些东西跳到蛟的头上，蛟嘶鸣了一声，猛地扬起了身躯。

　　西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一下就被甩飞了出去。一时间完全无处依托，只感觉狂风猛烈袭来。

　　他一下摔在了一片积雪上，身躯顿时陷进了柔软的积雪之中。西琊还没来得及庆幸，却只觉身下积雪因为他这一下撞击失去了微妙的平衡，开始沿着山坡滑落。西琊一下慌了，本能地想要找地方抓住。然而积雪太厚，到处都是松软的雪末冰渣，手伸进去根本探不到底，完全找不到可以抓的地方。他就像是陷入了冰冷的流沙之中，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随着积雪一起往下滑去。

　　忽然，一块山石从积雪深处冒出，西琊的脚终于感受到了坚实的地面。

　　“快爬上来！”上方不远处传来了念殇的声音，西琊转头一看，发现他也被抛到了这片山坡上。

　　虽然暂时有石块支撑住他的体重，然而上方的积雪还在沿着山坡滑落，抬头望去就像一场茫茫大雪，好像要把他活埋在里面。西琊奋力拨开积雪，往上爬去。每一脚踩下去都像是虚的，身躯不断地陷进积雪里，每一步都特别地费力，好像这些雪能吞噬掉人的力气。他奋力将深陷的腿从雪中拔出来，又挣扎着往前一步。

　　好不容易爬到顶端，念殇冲过来，一把抓住他，将他拉了上去。

　　念殇一松手西琊就一下跪倒在了雪地上，剧烈喘息起来。却听念殇喊道：“跑！”

　　西琊一愣，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蛟的头颅仿佛庞大船头，高高地在头顶扬起，如同顶起了天穹一般。它的身躯在西琊周围落下一大块阴影，遮挡了上方天光。从西琊的位置抬头望去，蛟银白的鳞甲上缠绕着无数泛着银蓝色耀眼光芒的细线，仿佛几层蛛网一般裹在它身上，不停地晃动着，就像是在迎风起舞。

　　那是什么东西？

　　还不等西琊多看一眼，便见蛟的头颅轰然朝着这边砸落下来。

　　西琊大惊，连忙爬起身，手脚并用就往山上爬去。

　　蛟的头颅重重砸在了雪地上。

　　瞬间雪浪仿佛一堵白色的墙，从身后一下推了过来。

　　西琊和念殇跑在最后，直接就被这一股气浪冲了出去。双双摔在了几米前方的雪地上，顺势滚了出去。

　　就在气浪冲过来的一瞬间，西琊忽然眼前一黑。刹那间，视野完全被一层厚重的黑暗遮蔽。然而就在这黑暗之上，几道错落的枝桠一般的蓝光无比清晰地从上方掠过，仿佛是直接刻进了他的大脑里。

　　他的全身忽然就麻痹了。

　　就像是被看不见的细针扎着，指尖又痛又麻。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了。

　　……怎么回事？

　　然而还不等他弄明白，蛟的身躯落下的冲击已经沿着雪层窜上了山巅。

　　只听雪峰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发出了一阵沉闷的轰鸣。整个脚下都像是呼应着那个声音，剧烈颤抖起来。上方厚实的积雪纷纷崩塌，顷刻间便如洪水一般直冲下来。撞到上方突起的岩石上，猛然如白色浪头喷溅而出。巨大黑影横在头顶，铺天盖地。一时间天光不见。

　　念殇奋力挣扎着，用长剑支撑着爬了起来。

　　只见他咬紧了牙关，猛地把长剑往雪下岩石中一插。

　　瞬间四方石块仿佛高墙竖起，将他们围在了中央。西琊抬头望去，只见垂下来的雪浪仿佛一只朝着这边伸来的巨手，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就要触到他的眼球。下一秒，石板从周围飞起，仿佛棺材盖一般地滑上头顶，顷刻间将视野完全封闭。黑暗顿时如同帷幕一般垂落下来，四周的石块组成了一个盒子，直接把他们给盖在了里面。

　　头顶滚下来的雪仿佛有千斤重，轰地一声砸在了头顶上。搭在上方的石板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不断地抖动着。雪粒从石板的缝隙间漏下来，洒落在身上，感觉像是几十年没人进去过的老房子里，从房梁上惊落的灰尘。原本坚硬的石块在这样的冲击下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崩塌。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总让人感觉好像头顶的石板会忽然坍塌下来砸在背脊上一般，西琊不由得下意识地护住了头颈，等待这阵冲击过去。

　　雪仿佛汇成了一条固体的河，朝着山下奔涌而去。脚下的积雪滑动着，像是要将他们一同卷走，滚落山下。西琊被这股势头推着，不由自主往下滑去，背部撞到了一侧的石块上。幸好这些石块都是连在下方的山岩上的，应该还算稳固。不过西琊总是忍不住想象石块整个被从地下拔起，然后他们就这样被直接冲下山坡，坠落万丈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完全平息了下来。

　　其实应该没几分钟，只是在这一片深重的黑暗之中，感觉过得格外地漫长。

　　念殇首先站了起来。

　　他走到一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石板，试图将它抬起来。但是上方厚厚一层积雪压住了石板，加上念殇一条手臂似乎在之前与银发灰眸那人对峙时受了伤，他试了几下，只是把它挪开了一道缝隙。残雪随着光线白沙一样地漏了下来。

　　他回过头，对西琊说道：“来帮个忙。”

　　西琊便起身，走到了他身旁。幸好这里距离山顶不远，所以塌下来的雪也比较少，两人一起用力，终于把头顶的石板推到了一边。只听随着一阵生硬的摩擦声，石板倒在了一旁。寒风顿时夹杂着雪粒涌了进来。

　　之前那种身体麻痹的感觉似乎不知不觉中已经缓解了不少，西琊随着念殇翻了出去，站在了雪地上。

　　眼前只见一片白茫茫，迷迭几人大概也被埋在了雪下。

　　还不等去找，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积雪中忽然露出一道缝隙来。只见有人奋力地挪动着下面的石板，积雪簇簇地滚落下来。

　　念殇赶紧上前，帮着搬开了石板。

　　那边三人陆续爬了出来。看来他们也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念殇救回一命。

　　只见迷迭走到雪地上，弯腰拍了拍裙边的雪粒。

　　却忽然，她看着自己的手心，瞪大了眼睛：“这是……”

　　她抬起自己的手，仿佛询问般，望向眼前的几人。

　　就在她的手上，许多之前缠在蛟身上的那种蛛网状的银紫色光芒不知从何而来，一瞬间出现，绕在了她的指间。

　　不只是手指，那蛛网般的光芒迅速出现在了她的身上各处。不停地断裂相连、消失出现，仿佛是在她的身上诡异起舞。

　　迷迭还没来得及等到几人的回答，便又露出了更加惊讶的神色：“快看你们身上。”

　　眼前几人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光芒。

　　西琊一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也已经被这光芒缠满。隔近了才发现，这些光芒每次彼此相碰时，还会发出某种尖锐的炸裂声，不停地在耳边响着。有时候会有一阵如刚才一般的麻痹感伴随着炸裂声从指尖传来，只是没有之前那么严重。

　　西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向后望去。

　　只见巍峨高空，一览无余。放眼望去，飞鸟无踪。只是不时会有一团电光仿佛从惨白的天空坠落，掉到雪峰之上，乍一看就好像是发出银紫色光芒的奇怪液体从高空滴落。随即却迅速地散开成一片跳动的网，沿着雪地蔓延出去。

　　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雷神之域。

　　道拉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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