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吞噬 二

　　西琊带着迷迭骑上商囚，消失在惨白的天穹之下。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飞很远，绕过前方的山头之后，便在嶙峋的巨大山石间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这地方其实算不上是真正的山洞，只不过是一处凹陷，旁边耸立着形状狰狞的山石，可以抵挡一部分的风雪。不仅能容下西琊与迷迭两人，商囚在此处也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虽然天空一直十分阴沉，不过还是可以看见太阳恍若一团朦胧光晕一般隐藏在云层之后。看上去天色已经近黄昏了，那团光晕已经落到了附近的山头上。西琊眺望着远处绵延的山脉，这里大多数的山峰都很高，冰雪纯净而又漠然地覆盖着山脉起伏的轮廓，干净得似乎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这附近并没有任何的飞鸟，不过极目远眺的时候还是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些黑点，掠过山岩，又从积雪之上飞起。虽然从这边看过去几乎觉察不出来，不过考虑到距离，它们实际上应该都是苍鹰这类体型的大鸟。

　　要是能够不被发现地到达那边，或许就可以稍微放心一些了吧。西琊想道。不过现在贸然离开太容易被觉察了，还是等到天黑之后，在夜色的掩护之下离开比较保险。

　　他走之前将散落的箭带走了一些。完整的那些被他带在身上，剩下有一支已经折断的箭，他便随手拿在了手里，当做短小的匕首来使用。

　　他没有留下号角，这会让他们认为他打算舍弃这头商囚，之后只要伪造自己的行迹，他们多半就不会继续追踪这头商囚。又或者说，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直接追踪商囚呢？不，他们都是聪明人，之前又曾经吃过一次亏，对于他接下来的去向应该会多考虑一下才对。要是能够把十六也找回来扰乱一下他们的视线就好了。

　　西琊这样想着，仍旧眺望着远处。然后在把应该考虑的事情都考虑完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是刻意不想去看迷迭的脸。

　　空气好像一下子就令人窒息起来。

　　之前忙着想办法逃脱，忙着考虑其他更紧急的事情，一时间这些事情就像是被忘记了一样。然而无法逃避的东西终究是无法逃避，在现在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周围的寂静仿佛变得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西琊想，他该质问些什么，又该指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

　　忽然，身后传来了积雪簌簌滑动的细微声响。

　　西琊一惊，猛地转过身去。

　　手中折断的那支箭上，锐利的箭镞瞬间抵在了身后迷迭纤细的颈项上。迷迭倔强地看他一眼，丢掉了手中尖锐的石块。

　　他是提防着她的，她也提防着他。

　　就见一只雷灵踏着滑动的积雪，从头顶伸出的山岩上跃下，旁若无人地从两人身旁走了过去。

　　西琊忽然苦笑一下，把箭收了回来。

　　他还记得居安的那些时光。蜿蜒的小径，潺潺的水声，阳光洒落在繁茂的枝叶上，他走在树荫下的小径。他总是喜欢跑在最前面，有时候跑得太远了，又自己跑回来。

　　然而他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他们总会在那里。即便其中有一个人，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然而她只是在那里，便足够让他感到温暖与安心。

　　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东西，如同那些心无芥蒂的天真与无忧无虑的岁月，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你说，是这样么。

　　西琊暗自叹了口气，又转头望向远方。

　　夕阳落到了山峰的边缘，开始从云层缝隙间洒下余晖。从这边望去，整片的山脉都被染上一层金色，而更远的地方又是朦胧的赤霞，一时间让人觉得就连积雪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西琊有意无意地摆弄着手中的半支箭，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迷迭沉默片刻，说道：“……我希望你不会知道。”

　　“……是么。”西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盯着手中的半截箭矢。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光线就从那冰冷金属的表面流淌而过。过了片刻，他又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这是一件与我有关，却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迷迭并没有回答。

　　“你们到底准备做什么？”

　　迷迭又与他对峙了片刻，终于松口道：“我们想要找……”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黑影忽然窜起，猛地把西琊拖进了不远处的石缝之中。

　　迷迭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扑到了石缝旁。然而俯瞰下去，西琊的身影已经完全找寻不见了。这石缝只有一米宽，在这巍峨的山间，根本不起眼。然而往里面望去，才发现石缝里似乎深不见底，视野被完全地吞噬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迷迭根本没有看清方才是什么把西琊拖了下去，她忽然感到一丝后怕，赶紧起身离开了石缝边。她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周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乘着商囚离开。她按捺着恐惧又回到石缝边向下望去，像是一时间难以接受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了。

　　然而那石缝的黑暗像是任何光线都无法照透，将一切都吞噬其中。

　　迷迭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无望地站了起来。

　　这下问题麻烦了。她想。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发展，接下来该怎么办？算了，至少先和其他人会合吧。

　　她抬头看了看天际。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她远夜一般漆黑的眸中，恍若是点亮了细碎的星芒。

　　忽然，她只觉一道黑暗不知从哪里窜出，朝着她直扑过来，刹那间就将她吞噬了进去。

　　黑暗之中，西琊忽然苏醒了过来。

　　仿佛是之前自身的意识被一个看不见的盖子盖住了一样，在这个无形的盖子揭开的瞬间，全身四肢，从脑子到脚趾，全都清醒了过来。西琊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就先本能地翻了起来。失去意识之前的紧张感还停留在肢体里，只见他下意识地猛一下坐起，撑住地面就想起身。

　　嘭地一声撞在了头顶的什么东西上。

　　“……啊！”只听西琊一声闷哼捂住脑袋。这一下毫无防备，着实撞得有点狠。西琊的脑子晕了几秒，摸了摸好像没撞破。这才心有余悸地抬手往上方探去。

　　周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这种黑与寻常的黑暗不同，仿佛是将光芒都彻底吞噬的黑洞。平常不管是怎样深沉的黑暗，总多少存在些许的微光。而在黑暗中待得久了，眼睛也渐渐能够分辨周围环境的细微差距。虽然都处在黑暗之中，却还是有“暗”与“更暗”的区别。然而这里却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漆黑，像是浸泡在没有水的墨潭之中，又像是处在无法迎来拂晓的夜晚深处。伸手完全看不见五指，让人在恍惚间产生一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睁开了眼睛的错觉。

　　不过这里倒不是无尽的虚空。伸手探去，能感觉有什么坚硬的壁障，就在头顶十几厘米的地方。脚下也感觉能踩到实地。伸手往两边试了试，却没能摸到墙壁。

　　……怎么回事？

　　一瞬间，在西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黑暗而低矮的空间，仿佛身处两块水平的巨大石板之间的一道缝隙，而自己就踩在其中一块板子上，蹲在这道狭窄的缝隙里。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完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方向感也彻底迷失了，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西琊摸索着往前挪了挪，前方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在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没有反而是最让人忐忑不安的情况。哪怕是手畔有一道墙壁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它实际上完全起不到指引方向的作用，也能够让人心安不少。

　　然而西琊却只能在这样毫无依托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前进。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不仅仅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谁又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呢？

　　就在他这样想的瞬间，脑中忽然一阵晕眩。原本的方向感整个颠倒了过来，刹那间他就好像是倒挂着踩在了天花板上。

　　就在西琊猛然惊觉上下的感觉颠倒过来的同时，心中本能地涌出了一股慌张。

　　……要掉下去了！

　　他一下子头上脚下地直直往下坠去。

　　原本应该距离他的头顶只有十几厘米的那块石板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西琊无止尽地往下落去。生物本能的恐惧冲撞着心脏，西琊脑海中不由自主想着自己随时会砸落到底，迎来最后的终结。

　　猛然间，他一头砸到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肯定已经掉了有上百米，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却好像没有什么伤。他抬手往上面一摸，那块石板又出现在了头顶十几厘米处。

　　西琊一愣，探手摸索着周围。头顶脚下仍旧是与刚才一样的坚硬石板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之前的下落不过是一场错觉。

　　西琊错愕了几秒，强行按下满心的疑惑，摸黑往着更远的地方探索。他整个人随着手的移动俯下身躯，慢慢跪在地上往前挪去。

　　忽然间，他的手摸到了墙壁。

　　到头了？

　　西琊愣了一下，随即顺着墙壁往前摸去。这墙壁摸上去像是冰冷粗糙的石块所砌，让人有一种身在地窖的感觉。似乎很长，西琊顺着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到墙壁的尽头。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块垂直的石板切过两块平行石板的画面。

　　……这是什么奇怪的地形？

　　西琊只觉荒谬，却也不由得有些丧气。这鬼地方什么时候能找到个出口啊？

　　他一时灰心，差点下意识就站起身来。还好忽然想起头顶还有一块石板，猛地停住了又蹲回原地。西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顶的石板，差点又在上面磕了一次。不过说起来这地方这么矮，在里面只能蹲着或者跪着，实在是让人不太舒服。反正现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西琊干脆往地上一坐，伸直了腿休息起来。膝盖在地上蹭了半天，有一些痛，西琊踢了两下，想舒活一下筋骨。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脚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西琊猛地一惊，翻身起来。一边用手扶住身畔这侧的墙壁，免得在黑暗中迷失方向；另一边则用脚往之前踢到东西的地方探去。

　　果然，脚感觉碰到了什么。西琊往上踢了几下试了试，感觉那大概是与这边同样的石壁。

　　石壁？

　　西琊抬手按住头顶的石板，朝着脚那边的方向平着摸索过去。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感觉到了一处明显的弯曲弧度，转而向下。石壁一直延伸到脚畔。

　　原来是这样。西琊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了周围的地形。

　　之前那次他大概是碰巧把手伸向了没有墙壁的方向，这里并不是两块石板之间的一道缝隙，而是一条有些扁平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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