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永暗之光 三
西琊吃了一惊，出声朝下方唤了一声。然而迷迭并没有回应，转眼间就被流动的光吞没了进去。西琊来不及仔细考虑，便顺着食道滑了下去。
迎面满目光华，像是满天的夜星被烧融了，酿成一池酒。
西琊一下跌入了光潭之中。
光从下方猛地涌了上来，淹过头颈。西琊感觉它们顺势便从口鼻处漫了进来，像气体又像液体，但是却闻不到气味也感觉不到窒息。只觉得脑中有种被什么东西充满了的奇异感觉。眼睛一瞬间就好像落水时一样，下意识地紧闭了起来。然而再睁开时，却没有什么不适感。只是除了光以外，视野中其他的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见。衣衫在光中如水草般摇曳，总让人容易生出种身边的是液体的错觉。然后触手一摸却又全是干的。在这里只待了不到半天，然而原先对世界的各种习以为常的认知都好像受到了挑战。西琊挣扎了两下，竟然在光潭中浮了起来。看来似乎光凝练到一定的程度，不仅能够使衣衫飘动，也能够让人浮起。
他的头猛然从光潭之下冒了出来。悬浮在凝练的光的中央，西琊往四方望去。只见头顶四周全是好似无穷无尽的黑暗，就好像脚下是世间仅有的亮光，一瞬间竟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不愿离开下方光潭的感觉。
……对了，迷迭呢？
西琊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回头在附近找寻起那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光潭相当大，身在其中向着四周远望，不时可以看见光潭的尽头，光扬起的浪头拍打在“暗”的胃袋壁上，就好像从地平线上翻起一样。只有那时才能够在远处毫无差别的黑暗中，清楚地分辨出光潭的尽头在哪里。
还好迷迭自己挣扎着又浮了上来，她落下的地方离他并不太远，西琊左右一看，很快便发现了。
“迷迭！”西琊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奋力朝她那边靠近。然而迷迭似乎还处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造成的无措当中，只是惊惶张望。西琊拨开面前涌来的光，朝着那边“游”去。
然而这些光处在一种又像液体又像气体的状态，一边好似液体一般流动翻涌，同时却又像气体一样聚散不定。西琊往那边“游”着，忽然便脚下一空。只见那地方正好光向着两侧散开，下方便露出一块空洞来。西琊当即便顺着两股“光流”之间的缝隙，往着潭底滑去。不一会儿却见另一股浪头涌起，又将西琊从潭下顶了出来。
几番折腾，终于到了迷迭身畔。
“……谁？！”迷迭觉察到这边的动静，立刻回过头来问道。听得出她的声音里绷着一丝紧张，仿佛如临大敌，想必她之前也遭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幻境。
“快来这边！”西琊抓住她，往着最近的胃袋壁的方向靠去。靠近了胃袋壁，眼前出现一幅十分奇特的景象。只见光随着人的移动，水浪一样轻轻敲在内壁上。随即便可以看到光接触到的地方，袅袅黑烟仿佛被惊醒一般，从胃袋壁上伸出来。蜿蜒恍若古藤枝桠，无声渗入光之中，像是墨汁渗透白纸，迅速地便将光侵噬殆尽。
站在光潭的边缘，可以望见下方亦是无尽的黑暗。这些光像是悬浮在虚空之中，随着浪头的进退，忽而让人生出一种好像随时会从这里坠落的眩晕感。
西琊不由得将手往胃袋内壁上伸去，似乎只有摸到一点切切实实的东西，才能让人多少安心下来。
不过在似乎完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还真摸到了墙壁一般的东西。摸上去还挺粗糙，有一些可以抓的小凸起。手掌接触到的地方，一些黑烟从指缝间冒了出来。绕着五指寻觅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于是又退了回去。
想必外面天已经黑了，不过偶尔仍然有光从上方落下来。光不时翻起浪头，人在光潭里漂浮着，好像会被浪潮带走。
迷迭皱着眉头，神色中有一抹不多见的惊慌。
“你怎么也被吞进来了？”西琊问道。
“……是你。”迷迭轻轻地应了一句，随即说道，“我那时候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就被黑影吞进来了。”
“天空？”西琊说道，“你看到了夕阳？”
“……你怎么知道？”迷迭一愣。
“是反光。就是眼球上的反光把黑影吸引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迷迭恍然大悟般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是吞噬光的东西么。”
“没错。”
“难怪这里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
西琊一下子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怎么……”迷迭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刚才是怎么找到我的？”
“…………”西琊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迷迭忽然轻轻道：“……是这样么，我看不见了么？”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掌，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西琊沉默了片刻。他何必要去在乎她是不是失明了呢。他想，治好一个敌人的眼睛，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没事，或许只是暂时的。”他却听见自己说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迷迭摇了摇头：“不知道。进来之后就全是一片漆黑，所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我也不清楚。”
西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现在的迷迭看不见，又赶紧应了一声。仔细一看，迷迭的眼睛果然失去了寻常的光彩，原本就是纯净的黑瞳，此时更是如同深邃的黑洞，吞噬了试图逃逸的一切光明。
……等等。
西琊忽然凑近了一些打量起来。
果然有什么不对。寻常情况下，即便是深色的眸子，细看也能分辨出瞳孔。然而迷迭此时的双眼却完全没有了瞳孔与外部眼珠的差别，两颗眼眸就好似被浓墨染过一样，恍若无星无月的夜。
不过此时的迷迭正背对着身后的光潭，西琊为了看得更清楚，便让她转过一个身，面向光芒流转的深潭。
就在光潭里的光芒映到迷迭眸中的瞬间，她的眼眸忽然微微地动了一下。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迷迭摇了摇头。
奇怪，那刚才她的眼睛怎么好像有了反应？西琊心中纳闷，仔细看去，就见一些细微得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黑烟从她的眼眸周围扩散到眼白中，吞噬着反映在眼白之上的微光。
……这是……
西琊猛然间恍然大悟。
“暗”居然寄生到了她的眼睛里！
难怪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在她的眼睛感觉到光之前，“暗”就已经把她眼球表面接收到的光吞噬掉了。想来也对，本来迷迭就是因为眼珠上的反光被吞噬进来的，大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一些比较微小的“暗”寄生了。只是因为迷迭的眼睛碰巧也是黑色，所以一时没看出来而已。
仔细分辨也可以感觉到，迷迭眼中墨色的眸子果然好像比之前变大了一些。“暗”不仅是寄生，恐怕已经开始在她的眼睛里成长了。看来“暗”这种东西虽然不会直接对人造成什么伤害，不过还是会造成各种影响，果然还是不能太大意。
西琊便道：“没关系，不是你的眼睛本身出了问题，是别的东西挡住了你的眼睛。”
“……这么说还有办法？”迷迭惊讶道。
西琊看了看深邃的光潭，说道：“你先等等。”说着，往下钻进了光潭之中。
整个视野瞬间就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满眼望去都是无尽的光，却又不像寻常见到的那样视野中只剩白茫茫一片。放眼远望，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光活动的轨迹。好似水一样翻涌，却又如雾一般聚散。可以感觉到一股力道将身体往上方托去，就好像身在水潭一般。然而与寻常水潭不同的是，光的活动比水流要杂乱无序得多，时而一股光流一下将他往下压去，猛然却又遇上另一股光流将他推了回来。目之所及，光潭下全是乱流。仿佛它们并不是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而是无数自由游弋的飞鱼，汇聚在一起，才形成了这一潭夺目的光。
西琊试了好几次，终于攀着一股往下的光流潜到了潭底。想来也往下潜了几十米的深度，终于看到了底。如果是在水里的话，这么长的时间肯定早就已经扛不住了，幸亏在光潭里并不会窒息。
到了光潭底部，才发现环境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西琊脑中的图景就好像一个悬在虚空中的玻璃缸一样，周围全是涌动的光，往下望去却只有无尽的黑暗。然而真到了光潭底部一看，才发现有无数长长短短的黑烟从底部冒出来，伸到周围流动的光之中，摇曳好似夜晚织就的水草。
只见它们触碰到的地方，看起来比它们庞大许多的光流却好像是被吸进了另一个空间一样，迅速便被侵蚀，留出一片空白。随即别的光便又朝着这个空缺涌来。正因如此光潭里才会有无尽的乱流。西琊到这时才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个看起来美轮美奂的光潭真的只是一个胃袋，“暗”正利用那些摇曳的黑烟，一刻不停地在消化着进入胃部的食物。
他赶紧朝着底部寻去。
只见下方黑烟摇曳，望去好似一片墨色草丛。忽然，一个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就见一缕黑烟将一个物事紧紧缠绕，垂吊在流动的光中。
西琊赶紧靠近了那里，将手伸入黑烟之中，一把抓住了那东西。
却见黑烟恍若被惊醒的蛰伏小蛇，瞬间随着他的手就窜了上来，几乎将整条手臂都吞入了其中。
西琊吃了一惊，赶紧用手去扯缠上来的黑烟，试图从中逃脱。
这黑烟看起来飘渺不定，手摸上去却还真有一定的实感。只是那感觉十分奇特，好像这黑烟只有聚合到一定程度的部位才可以用手指抓住，其他的地方就像袅绕的烟雾一样没有实体。偏生这黑烟又一直在光中左右摇曳、聚散不定，所以可以抓到的部分一直都在游移变动，比最滑的蛇还要难以捉住。
西琊奋力用空着的那只手撕扯着黑烟，想要把手臂从中解放出来。他撕下的部分飘到光流中，霎时便如同风中的一缕烟雾，眨眼间便消散了。
手臂却还被缠得紧紧的。
西琊一急，将脚踩到胃袋底部，用力一蹬。手上再随着这力道奋力一挣，硬是把整条黑烟给扯断了。
却见胃袋底部被踩到的地方瞬间本能地冒出几缕黑烟来，缠住了他的脚跟。
幸好这几缕黑烟还比较纤细，西琊用力挣扎了几下，愣是把双脚给拔了出来。他连忙掉头就往上“游”去。
黑烟从下方窜起，缠向他的脚踝。可惜差之毫厘扑了个空，便又怏怏地退了回去。
西琊从潭下冒出头来，看了看手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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