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寒夜逃亡 二

　　身躯硕大的商囚忽然从天而降，挡住眼前的去路，西琊一下子就愣住了。

　　糟糕。本来醒来身边只剩杜若可说是天赐良机，谁知道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遇上一直没出现的念殇。与其说杜若是个没主见的人，不如说他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如果念殇态度强硬一些要把西琊拦下来，杜若肯定也没意见。

　　这下可麻烦了，即便是身体完全没问题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应付住念殇这样的对手，更何况还是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就连身体也似乎感应到西琊的紧张情绪，一阵刺痛猛地从胸腹深处窜起，疼得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出乎西琊意料的是，眼前的念殇却迟迟没有行动。他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晰。背后硕大商囚与他的身影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团耸立在黑暗中的诡异剪影。他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西琊却觉得他并没有在看着自己。他的视线虚无恍惚，像是望进了另一个别人触碰不到的世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犹豫了。分明敌人犹豫的时候，正是应该赶紧把握住机会。然而西琊却本能地觉得，此刻还是不要妄动比较好。

　　忽然，身后山坡上传来了一阵奇怪的震动。西琊下意识转头一看，只见夜幕之下，山坡忽然改变了形状。原本实实在在的山坡刹那间扭曲起伏，雪地流淌起来，好似漩涡一般翻涌。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成了一场幻境。

　　不，那是真的。水不知为何从山巅之上奔涌而下，席卷而来。

　　“……快走！”念殇猛地惊醒了过来，冲过来拖着两人就跑。

　　水流不止从山巅流下，周围的山石像是承受不住压力一般，水柱忽地就从脚下冲破山石喷射而出。冲到几米高的地方，又散作暴雨一般倾洒下来。有些石缝绽裂的地方，碎石就随着水柱一起抛到天上，冷不防掉一块砸到脚边。商囚受到惊吓，猛地振翅飞上了高空。三人感觉就像奔跑在一个危险无比的喷泉群里一样，衣服上被打湿的地方，寒风一过刺骨的冷，然而却也顾不上了。

　　黑暗中，几块稍高一些的山石浮现在了眼前。念殇赶紧带着两人爬了上去。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商囚的低啸。抬头一看，隐约发现一个身影在上方盘旋而过。之前这头惊飞的商囚看样子一直在附近徘徊，此时他们一爬到高处，便被它发现了。

　　只见它欣喜地低啸着盘旋了一周，平展双翼向下飞降下来。

　　然而水势却很快便逼迫到了脚边。水柱接二连三撑破石缝喷射而出，脚下的山石也开始不稳，崩裂的碎石不时往下剥落，跌进水流之中。三人一边往后退去，一边注视着商囚的方向。

　　周围冲起的水柱阻挡了商囚靠近，便见它用翅膀压住水柱，硬是往下降来。水柱被商囚压低了半截，还没耗尽的冲力都撞在它的身躯上，越往下越困难。忽而有水柱猛地从地下冲出，冷不防一下撞在它的翅膀上。就见它身躯急剧往旁边一偏，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不知要飞往何处。却又猛扇几下翅膀，硬是转了回来。

　　眼看已经到了跟前。

　　却就在这时，忽然前方一处地方绽裂石缝，水柱一下突破障碍喷涌而出。一块碎石随着水柱迸发的巨大力道直冲而上，猛地砸在它的一侧翅膀之上。

　　商囚此时离山石已经不远了，冲击的力道也因而十分惊人。只见商囚的身躯猛然随着冲力往后一仰，随即身子一偏，霎时就彻底失去了平衡。

　　顿时只见一个硕大的身躯仿佛从天而降的巨石一般，迎面砸落下来。

　　三人不由得一惊，赶紧往后退去。然而后退的速度怎么赶得上坠落的速度，眨眼间商囚的身躯就已经飞扑到了咫尺跟前，眼里望去像是下一秒就会直接砸落到身上。

　　却见商囚猛地扇了两下翅膀，挣扎了两下居然硬生生稳住了身形。随即奋力一拍双翼，忽地腾空而起。抬头望去，它已经又飞回了水柱的上方。

　　然而只见它费力地拍了两下翅膀，方才的敏捷像是回光返照，随即又失去了平衡，一头向着夜晚的深渊栽落了下去。

　　念殇吃了一惊，赶紧向前一步探头望去。只见商囚挣扎着拍动那侧没有受伤翅膀，却只是徒然让身躯在半空中翻了几圈，完全阻止不住身躯的坠落。随即伴着崩落的碎石滚滚，掉进了白浪汹涌的水流之中。

　　西琊也随着他往远处望去，只见山石剥落、白浪入夜。雷电的微光下望去，像是世界从边缘开始腐朽崩塌，一直侵蚀到了他们脚下。商囚早已不知去哪里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远夜。

　　念殇像是忽然从惊愕的短暂失神中惊醒了过来，赶紧说道：“我们快走！”

　　路愈发地险恶了起来。

　　四周的水也越来越多了，看上去像是把脚下高耸的山石包围了起来一样。周围望去令人不敢相信是在数千米的高峰之上，倒像是狂风暴雨夜里海上的一块礁石。

　　山石被水打湿之后，踩上去很是湿滑。再加上不断的崩塌使得石头本身变得很是松散。有时候脚下以为是坚固山石的地方，踩下去却是滑动的碎石，脚一踩便骨碌滚落进了水中。

　　念殇有些暗自懊恼怎么偏生就选了这样一条难行的路，不过匆忙之间本来就是摸黑在暗夜里乱行，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说不定别的地方比这里更险恶。剩下两人也顾不上太多了，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高处奔去。

　　就在这时，天上忽然撕开一道耀眼无比的闪电。仿佛一株从天穹探向凡世的光树，刹那间便已经延伸到了头顶上方。

　　只听西琊忽然惊道：“快看上面！”

　　念殇闻声抬头一看，只见灼亮刺目的电光下，他们身处的这道山脊在前方高高耸起，仿佛一道巨大的石笋一般刺入夜空。衬得夜色都浅淡了一分似的，兀自强硬地耸立着。却见电光过时，那高耸的尖端微微晃了晃。他这才惊觉脚下山石的裂缝，已经张牙舞爪蔓延到了高耸山脊的下方。

　　便听一声钝响，上方尖端轰然断裂。夜色中势如万钧，像是一座高塔在夜风中倾颓而下，远远地朝着这边砸落下来。

　　闪电一闪而逝，周围重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霎时只觉尖锐的巨石携带着猎猎风声从上方倾轧而下，扑面而来。黑暗中却又无法用眼睛来分辨究竟还有多远。

　　西琊仓皇往一旁闪避，却只觉脚下一滑。夜色中没有发现旁边竟然就是一道斜坡，他在嶙峋山石上一脚踩滑，一下跌在斜坡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整个人便已经顺着湿滑的山石表面滑落到了汹涌的水流之中。

　　冰冷的水一下子就漫到了大腿，不停地冲刷着山石，像是要把他拽走。西琊连忙伸手死死抓住了周围的石头。山石嶙峋割得手指生疼，却也都顾不上了。

　　天光又一次忽地亮起。

　　巨石被微弱的光扭曲扩大，看上去像是半个天穹塌了下来，砸在头顶上。一时间，渺小如蝼蚁的三人无处可逃。

　　却听轰地一声巨响。

　　抬头再看时念殇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起了一柄石剑，水面反射的微光投在石块表面诡异的纹路上，恍惚间像是流转的符咒。只见他一人竟然硬生生将砸落的巨石挡了下来。那巨石横在头上，挡住垂落天光。

　　西琊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连忙两手抓住山石，挣扎着从水中爬了起来。

　　却就在这时，只觉脚下本就裂痕累累的山石似乎承受不住这块巨石的重量，忽然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崩响。西琊听到声音猛然一惊回过头去，只看见身畔已经塌去一片，山石碎成无数，颓然崩落山下。念殇随着乱石滚滚落下，激流转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还不等西琊多看一眼，山石已经一路崩塌到了脚畔。像是风化了几千年的土，脚一抖就一块块地剥落了下去。沉进夜色里，就再也不见了踪迹。

　　西琊与杜若旋即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这崩塌之中，坠入山下。

　　不知过了多久，西琊才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冰冷的身躯还可以活动。照这样来看，应该没有昏迷多久。不然直接就冻死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正陷在流水之中。

　　不，这已经不能算是流水了。

　　从山顶喷出的水一路冲下来，卷走了不少的积雪，明显已经比最初黏稠了很多。就好像是暗白色的沼泽，推动着一切可以推动的东西，摧枯拉朽地往下涌去。虽然表面上看去有一种好像移动很缓慢的错觉，却迅速地吞噬着遇到的一切。

　　西琊也被这移动的沼泽裹挟着，向着山下冲去。

　　忽然，夜色下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

　　仔细一看，像是一块金属，在天顶变幻不定的电光下闪烁着亮光。

　　等等……那是个人？

　　原来是念殇身上的护甲从流动的积雪中显露出来一角，吸引了西琊的目光。

　　西琊一惊，赶紧挣扎着朝那边靠近过去。浓稠的沼泽裹住他的身躯，迅速地吸收着他身体的热量。西琊奋力把身躯从融雪中拔出来，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块护甲旁边的衣料。

　　用力往外一拖，埋在雪水与碎石混杂的沼泽里的人便露出了头来。

　　西琊赶紧另一只手也一并伸了出去，拼命拽住他的衣服想要把人拉上来。不过这人感觉整个陷在了混流里，仿佛有谁的手正在那看不见的地方将他死命往下拉。

　　西琊用尽了力气使劲往上拽，好不容易拔出了半截身子来。他歇了口气，赶紧又拽住念殇的手臂，继续往上拉。

　　他一心只想着尽快把念殇拉上来，却不料就在这时，上方猛然又有一股新的水流涌来。西琊完全措不及防，一下子大半个人就泡进了水里。

　　冰冷的雪水猛然间都漫到了脖子。水里的冷完全不同于地面上的冷，分明脑袋还在外面，一瞬间却让人有一种连气管都被冻得封闭了，无法呼吸的错觉。

　　太冷了，冷得肢体的感觉都麻痹了。西琊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没被冲走，是因为在方才的刹那之间从一旁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他。

　　西琊抬起头去，只见杜若一只手抓出旁边的岩石，从上方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自己的手臂。他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奋力将西琊往上拽去。

　　然而西琊此时也像之前的念殇一样，大半个人都陷进了下方的雪水里。就好像被丛林里的沼泽缠住一般，半融化的雪厚重黏稠，裹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动弹。水流从山上冲下，裹缠着西琊往下拽去。反倒是杜若被一并拖了下去，他赶紧抱住了一块随着积雪一起往下移动的山石，这才没有像西琊一样整个泡进水里。

　　西琊下意识扭头一看，只见几块比夜色还浓的黑影突起在视野的前方。这几块石头大概在水面之下连接着更为庞大的山体，才没有被势头惊人的混流一并卷走。它们静默无声地耸立在色调相差无几的黑夜里，像是悄无声息不怀好意的陷阱，发现时便已经在不远处，眼看就要撞了上去。

　　只见念殇顺着混流迅速向下漂去，一下撞上石块，卡在了两块石头之间。

　　西琊两人也紧跟其后，笔直撞了过去。

　　……糟了！

　　两人几乎同时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就这样直直撞上去，念殇夹在几块山石之间，恐怕当场就会被挤死。

　　然而念殇此刻仍旧没有恢复意识，毫无反应地漂浮在两块山石之间，隐约可以感觉到他的身躯随着水流无力的摇摆。

　　却见西琊忽然拼命伸出一条腿去，用力把他往旁边踢去。

　　水流的力量不断将念殇推进两块山石的中央，然而西琊将腿伸到两块山石之中，硬是把念殇从山石间蹬了出来。一旦稍稍偏离两块石头的中央，念殇很快便随着石头周围的乱流漂到了一旁。

　　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杜若身下的那块石头已经撞了上来。几块山石相撞的力道，瞬间就能夹碎西琊的腿骨。

　　连杜若都失声惊呼起来：“……当心腿！”

　　只听轰地一声石头便撞了上去，西琊顿时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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