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蛟 一
蛟不动声色地低伏在山坡上，沉默地与那人对峙着。
天光远远地垂落在它的鳞甲上，闪现出一阵一阵的冷光。沿着身躯的修长弧度，忽地一下亮起，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滑落进夜色里。
那人亦是一动不动，恍若化作了天遥地远间一座雕像。对峙片刻，蛟那恍若山脉一般起伏盘踞的修长身躯不知为何，竟然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周围的黑暗里。
它消失的方式非常奇特。仿佛是水纹从圆心往四周扩开一般，它身躯上几个地方开始隐没进夜色中，随即这种消失迅速地波及到了全身。
不，那并不是真正的消失。仔细看去，可以发现夜色从它的每一块鳞片缝隙间开始往外蔓延，随即覆盖到身躯各处，就好像黑暗正从它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似的。
那是蛟的皮肤分泌出来的一种独特的黏液，能够吞噬光亮。所有的光亮一旦投射到那层黏液上，就会被无声无息地吸收，像是被抛进没有尽头的虚空，不会像遇到其他东西一样再反射回来。
在深沉幽暗的夜里，黏液从蛟的鳞甲缝隙间分泌而出，覆盖全身。顷刻间就像是隐身衣一般，隐没了它的行迹。
只剩下一双寒灯般的目，悬浮在夜空里。
说是像灯，其实也有一张桌面那么大。隔着几米望去，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狭长的瞳孔在夜晚扩大了好几倍，像是一道能将人灵魂吸走的诡异裂缝。湖蓝色的虹膜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有黑色的细纹从瞳孔蔓延到眼眸各处，形状不一，仿佛是诡异的枝桠。盯着眼眸看久了，会发现它有着深浅的区别，像是一颗巨大的玻璃球。虹膜上的纹路也有不同的层次，底部的色彩又投射在表面这一层色彩上，光泽在湿润的眼球上轻微地摇晃。让人看久了就好像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一般，不由自主地晕眩起来。
本来周围是有一点亮光的，然而眼前蛟的眼睛太过醒目，情不自禁就要去看。看久了再看周围，忽然发现习惯了明亮的眼睛已经找寻不见方才天际垂落的微光，看哪里都只剩下一片墨一般的黑暗。
好像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这一双眼睛一样。
忽然，那人猛地往前一掠，踏上山石，忽地一跃而起。
后方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另一双寒光熠熠的眼眸，迅猛地冲了过来。黑暗中隐藏的身躯仿佛暴风一般席卷过来，推得山石纷纷崩碎飞起，雨一样砸落下来。
只见那人向着蛟原来所在的位置落去，眼看就要撞到蛟的身上，却竟然一下穿透了悬挂在前方半空中的眼眸，落在了山石之上。
原来无声无息之间，与那人对峙的早已不是真正的蛟。那悬浮在半空的寒灯，不过只是迷幻虚景。
却见直冲而来的蛟忽然停在了那人身前几米处。
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眸忽地静静悬在了半空中，无声地与那人对视起来。之前的幻影还没有消失，与现在的这双眼眸互相交叠起来，变成四盏寒灯漂浮在前方。重合的部分光影显得愈发深邃迷幻，看得人有些头重脚轻。
忽然，身畔右侧十几米外的地方，又有两只巨大的眼睛从深沉如墨的夜空中亮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蛟又离开了原来的地方，绕到了他的身侧。
只剩下虚幻的寒光，仿佛迷惑人心的妖灯，静静漂浮在周围。
霎时蛟已经猛冲了过来。
那人猛地往上一跃，乘着风飞到了几十米高的地方。
一瞬间，他感觉蛟的身躯仿佛黑暗中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冰河，轰隆隆地从脚下咫尺的地方碾了过去。山体的震动仿佛通过空气传递到了脚下，几乎可以感觉竖起的背鳍刮起细微的碎风，从脚底割过。
漆黑一片之中，忽然一阵劲风冲到了眼前。
是尾巴！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整个人已经被猛然抽飞了出去。
轰地一声后背便砸到了山脊。随着一阵巨响，整个人就已经往下冲出了几十米。上方被撞碎的山石紧随身后，杂乱无章地滚落了下来。黑暗中听去好似一阵混乱的沉重脚步声，仿佛一群巨兽沿着山坡狂奔了下来。
那人忽然伸手抓住一块山石，挂在了山坡之上。
这一停顿，滚落的山石便就冲到了跟前。
无数巨石直冲而来，瞬间就能将人碾成肉末。便见那人忽然抓住山石用力一拉，整个身躯一下跃起。半空中身后半虚半实的羽翼忽地浮现，仿佛是从空气中生长而出，眨眼间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将那人环抱在中央。风从羽翼中滋生，托着那人一下飞到了高处。
无数山石从下方掠过，猛然气势万钧地奔入山下，顷刻间便远去了。
那人从半空坠下，落在了山头。
夜空中已经有了六盏寒灯，高低远近各异地悬浮在不同的地方，在黑暗中兀自泛起幽蓝的光。
那人这下算是有些眉目了。
想来也是，既然蛟依靠不反射光亮的黏液把全身都隐藏在了黑夜里，又怎么会独独让一双眼睛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看来蛟睁开眼睛时，它的眼睛会在夜空中留下相应的幻影。然后蛟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完全地消失在夜空里。但是眼睛的幻影却不会随之消失，让对手误以为蛟还在原处。直到下一次进攻前，因为需要确认对手的确切位置，所以蛟才会再一次睁开眼。而这一次攻击之后，眼睛会再次留下迷惑对手的幻影。至于蛟，不知道又趁机悄然转移去了哪里。
估计这几双眼睛，全都不过是幻影。
照这个趋势，蛟攻击的次数越多，夜空中出现的眼睛数目就越多，也就越能迷惑眼目，让人难以分辨真正的蛟会在哪里出现。必须得速战速决才行。
他这样想，夜风中便仿佛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悄然在他的身体周围凝聚了起来。
在哪里。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周。
忽然，在他的头顶正上方，就像是夜空被割开了裂缝，无声无息地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人仍然毫无觉察，左右顾盼地观察着周围。
就见那两只眼眸像是一双单独悬浮在夜空中的异兽，慢慢地沉了下来。
那人猛地抬头往上一看。
就在这瞬间，那两只眼睛一下闭拢，悬浮半空的寒灯瞬间熄灭，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空里。仰头望去只有一片辽远深邃的夜，好像在他与天穹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一样。
那人微微皱起眉，盯着上方看了片刻，低下了头。
两只眼睛一下又出现在了头顶。
忽然，就从那人头上几寸的地方开始，就像是谁在夜空上割开了一道裂缝一样，一路垂直向上裂开，露出了一口泛着寒光的银牙。
就见那张大嘴无声地朝着两旁缓缓裂开，猛地咬合了下来。
刹那间只见那人忽地往旁边一跃，仿佛一道暗影，眨眼间从重重锋利尖牙的缝隙间穿了出来。
两排尖锐石桩般的尖牙一下咬紧。上下颚一合拢，嘴巴就在这瞬间便隐没在了黑暗中，只传来一声咬空的沉响。
那人轻盈仿佛掠过海上的风，一晃眼已经跳到了那双眼眸的跟前，猛地朝着一只眼睛踢去。
就算是浑身覆盖着鳞甲的蛟，眼睛也是毫无疑问的弱点。哪怕只是击中一只眼睛，也能够造成致命的伤害。却见双脚碰到眼睛的瞬间，那寒灯般的眼睛仿佛水中幻影一般微微一晃，整个人就这样虚若无物似地穿了过去。
……什么？！
那人猛地一惊。
黑暗之中，风声已经扑到了脚下。
这何止是风声，像是盛夏里带着戾气的风暴，猛然从下方抽了上来。
那人的身躯猛一下完全失去控制，蛟尾的一记重击直接把他抽上了高空。就见那身躯好似风中落叶，忽地扬起到了雷云之下。
蛟悬浮在他身后的夜空中，无声睁开了双目。还不等那人转过身去，巨大的利爪已经在夜色的掩护下，气势万钧地扇了过来。
那人瞬间闪身一避。尖锐的利爪像是凌厉的钻头，身躯只是在边缘轻轻擦过，霎时半侧腹部就已经没了。
鲜血混杂着碎骨，纷纷扬扬从天上散落下来。
那人猛地从高空坠下，一声钝响砸在了山石之上。
坚硬的山石一瞬间仿佛是被按碎的蛋壳，顷刻间裂纹就如同蛛网一般扩散了出去。一些高耸的山石被拦腰撞断，顺着力道猛地飞了出去。裂缝在看不见的地方掏空山体，上方的山石一下崩裂，纷纷垮塌下来。
水流猛地从山石之下喷了出来。
这水柱的势头完全不容人反抗，忽地一下便把那人冲到了半空。
蛟已经气势汹汹地扑到了跟前。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人眼睛睁开的瞬间，周围的风便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一般，在他身畔结成了茧。可以看见一双若隐若现的羽翼浮现出来，将他环护在了中间。
蛟一下撞在了上面。霎时间空气仿佛是撞上礁岩的波涛，忽地朝着两边震荡了开去。刹那间的撞击迸发出巨大的力道，像是把周围的空气都给挤了出去。
那人被蛟的力道往后推去，落回了地面。他看上去很是狼狈，一只手断了，靠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勉强挂在身侧。半侧腹部也已经没有了，血肉不时从骇人的缺口里掉落下来。
他猛地踉跄了一下，却还是站住了。
周围的水流不停地从石缝里喷涌出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冰冷的水洒在自己身上。水从他的头顶洒落下来，流过他的伤口，一直落到脚边。混杂了鲜血的水流在他脚畔汇成一条条血溪，顺着山石的表面，渗进石缝里。
忽然，只见他原本应该已经完全断裂的那半截手臂往上一动。
不。不是断掉的手臂自己动了，是维系着这半截断臂的那层皮肉忽然开始生长，扯动了下面的断臂。
便见血肉筋骨忽然从两截手臂之间的断口开始向外生长，断掉的那一截手臂被皮肉扯了上去，接在原先断开的地方，顷刻间竟然恢复了原状。
就在手臂开始生长的同时，腹部的缺口也开始自行修补。骨骼上覆盖筋肉，筋肉中埋下血脉，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竟然就完全愈合了伤口。
然而蛟却又早已不知潜伏去了哪里。
抬头望去，天上的眼睛有远有近，彼此交叠，看上去像是许多轮大小不一的圆盘般的冷月，又像是许多盏交错悬挂的冥河畔的鬼灯。光影在那些瞳孔间无数次地折射，细看时仿佛流转着无穷尽的幻境，让人不由得目眩头晕。
说不定其中一双便是蛟此刻睁开的眼睛，却也说不定蛟正闭着双目静悄悄地藏在暗夜里。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判断蛟下一次会忽然出现在哪里。而且就算知道了它的眼睛在哪里，蛟的身躯如同长蛇一般修长柔韧，单凭一双眼睛，也无法判断它身躯的具体位置。
然而蛟的眼睛却明显是能够夜视的。在这掩盖一切的夜色中，他却仿佛是一望无垠的荒漠上唯一一株生长的草木一般醒目。
等蛟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空气中，有一些细不可察的微尘开始在他身旁凝聚，渐渐变成极薄的雾气，将他萦绕在中央。这些雾气一部分环绕着化作了之前那半虚半实的羽翼，剩下的仿佛被夜风拂乱一般，飘散开去。
这些雾气就如同是他伸出的触角一般，向着浩淼无边的夜空中扩散。忽然，在原本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飘散开的雾气触碰到了不应该有的障碍。
只见半虚半实的巨大羽翼顿时从他身后展开，猛地一振腾起一股凌冽的风，刹那间人已经到了半空。
前方两盏冥火般的寒灯，忽地点亮了起来。就在蛟睁开双目的瞬间，爪子已经毫不留情地横扫了过来。
那人猛地往上一腾，擦过蛟的指缝飞了上去。
他随即乘风而行，绕到了蛟的背后。却就在这时，黑暗之中空气猛然急促流动，蛟的尾巴仿佛一座倾倒的高塔，从上方笔直甩了下来。
那人顿时往旁边一闪。便听一声巨响，蛟的尾巴猛地砸落在山石之间。
却见那人落在蛟的身上，顺着蛟的脊骨一路向上奔去，顷刻间便已经到了蛟的颈旁。
蛟像是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一下转过头去。
已经太迟了。
刹那之间，那些肉眼不可察的微尘纷纷汇聚到那人身边，化作一具远比那人庞大的身躯，影影绰绰间看去好似一只半透明的鹏鸟。那人好似心脏一般包裹在这庞大身躯的中央，只见随着他的动作，这只朦胧不清的鹏鸟猛地朝着蛟的颈侧冲去。
只听一声哀嚎，蛟整个身躯猛然向下倒去。
便见鹏鸟一振双翼，忽然飞上前抓住蛟的头颈，随即拖着蛟庞大的身躯，从悬崖之上直直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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