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休整

　　不过话虽这样说，倒也不至于急到立刻就动身。渺羲与杜若都出去了，西琊见外面天气正好，便也走出了山洞。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太阳慢慢绕到山坡的另一边去了。山洞之外是茂密的山野，野草似乎在这几天之间又生出了不少，几乎不留缝隙地完全覆盖了地面。野草下藏着清澈的溪流，这几天他们饮用的都是这条溪流里的水。渺羲说为了防止被山主发现，最好尽量避开那些比较大的水脉。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是万全之计，只要还在巨野山系里就不能避免危险，他们也只能尽量小心。

　　不过此刻阳光洒落在远处的草木顶端，看过去好似绿叶间跳动着细碎的金光。天与云在头顶铺展开，暖风带着草木的窸窣细语吹入耳畔。这样的好景致，倒是很容易让人遗忘掉眼前的烦恼。

　　西琊走下一段山坡，发现渺羲正背对这边坐在山坡的一棵树上，似乎正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西琊朝那边走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便听渺羲道：“你来了。”

　　“你没回头怎么知道我来了？”

　　“你看见的这双眼睛并不是我真正身躯上的眼睛，核心上的眼睛只不过是长在上面的装饰品而已。”渺羲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西琊跟前。光影落在他浅灰色的眼眸里，恍若是照亮了蒙尘的星芒。“免得缺少五官会引起你们的恐慌。”

　　西琊纠结了片刻，最终决定还是别去在意这些半神的事情了，反正和人类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杜若呢？”

　　“他去找给你替换的草药去了。”渺羲便道。

　　说起来，杜若这人虽然极少说话，知道的东西却是不少。这几天真是多亏有他。“他是骑着商囚出去的？”

　　“不，他只是在附近寻找，并没走远。”

　　“奇怪，那十六呢？”

　　“出去觅食了。”

　　“觅食？”西琊觉得更奇怪了，商囚向来不挑嘴，什么杂草都吃。他以前也乘着十六出来过好几次，好像还从来没见过它专程离开去觅食。“我现在没有号角，要是它飞远了就难找了。”

　　“放心，它已经开始往回飞了。”

　　西琊看着渺羲的双眼：“所以……你现在其实正看着十六？”

　　“是啊。怎么？”

　　“没什么。”西琊皱着眉头苦思了片刻，道，“我只是在想如果能看见你的整个身躯会是什么景象。”

　　“是么。”渺羲忽然笑了笑，道，“我也想知道看不见这些东西会是什么景象。”

　　“你觉得呢？”

　　渺羲想了想，说：“会失去安全感。”

　　“为什么？”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了。”渺羲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悬在西琊头顶的巨大晶红色眼睛，又道，“不过或许这也是一种幸运吧。”

　　正说着，忽然听见天上传来振翅声，随即便见十六拍着翅膀降落在面前的草地上。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身上沾满了水，粗糙的皮肤上折射出细碎的流光。它低下头展开双翼，冷不防把水珠甩了两人一身。西琊还没来得及责备它，便见它一张嘴，把嘴里叼着的东西扔在了面前的草地上。

　　仔细一看，居然是一条半米多长的鱼。这鱼还活着，徒劳地在草地上挣扎翻跳。

　　“这是你抓的？”西琊诧异地看向十六。十六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不会吧，才放你在外面待了几天就从吃素改成吃荤了？”

　　“商囚的先祖里本就有食肉的生灵，或许是巨野山系的环境激发了它的野性。”渺羲沉吟片刻，道。

　　“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一下子连食性都改了吧？”虽然西琊一直知道商囚水性很好，不过这转变也太未免突然了。

　　只见十六张开嘴，直接将整条鱼吞了下去，随即又展开双翼向着远处飞去。

　　“难道说其实所有的商囚都能吃肉，只是我们没给它们吃过？”西琊怀疑道。

　　“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你这头商囚恐怕是特例。”

　　西琊望着十六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远方，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以前虽然商囚身躯硕大蛮力惊人，然而因为性情温顺又不食肉，好像没有人觉得它们可怕过。然而方才目睹了商囚把一条半米多长的鱼活生生地吞了下去，西琊忽然觉得自己原先心目中对于商囚的印象一下子改变了。

　　正想着，却见十六拍着翅膀又飞了回来。一落到地面，就直朝着西琊奔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它的鼻子上不知怎地吊了两只螃蟹，随着它的动作滑稽地甩来甩去。十六一边哀嚎，一边眼泪汪汪地朝着他冲了过来。

　　救命救命救命啊！

　　“…………”西琊顿时觉得自己是想太多了，他十分嫌弃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抬手帮它把螃蟹从鼻子上扯了下来。

　　十六看着西琊手中的螃蟹，好奇地凑过来嗅了嗅。一见那螃蟹扬起钳子，便又赶紧缩了回去。随即它像是对螃蟹这种东西失去了兴趣，一转身又撒着欢飞了出去。

　　一晃眼，已是到了日暮时分。渐渐西倾的日头将光芒垂落在河面上，不像正午时那般耀眼了，粼粼地跳跃着金光。

　　渺羲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的古木上，乍一看或许会被误认为是一尊掩藏在山间的雕塑，不知出自哪位巧夺天工的工匠之手。往日的痕迹早已伴随着时光一并消逝在尘土之中，只余下这座雕塑独自留在茫茫山野，恍若坐地化石的神祇。

　　只有风，带着河面的水汽，从过去一直吹往未来。

　　河面下，方才被商囚捕捉过一轮的鱼群又开始恢复了活力。从上方可以看见一群鱼的背鳞反映着日光，仿佛河中的一条金色流脉，向着远方涌去。

　　十六已经抓了好几条鱼，它在河畔甩掉身上的水珠，随即朝着西琊他们停留的地方飞去。杜若也已经回来了，他仍旧默然不语地帮西琊替换了伤口上的草药，然后就处理起地上的猎物来。先前西琊趁着无事可做，便与渺羲一起捉了些野味。

　　十六降落在草地上，大概是已经折腾累了，它找了块地方便躺了下来，不愿动弹了。

　　杜若将野味处理干净后，便简单地将它们串上树枝，放到已经生起的火堆上烤起来。火堆上升起的烟袅袅飘上半空，融化的油从焦脆的皮里渗出来，很快西琊就闻到了诱人的香气。他抬头看了看还待在高处的渺羲，道：“不下来么，马上就要烤好了。”

　　“我就不必了。”渺羲应道，“祭神不需要进食，饮水便可。”

　　“哦？那你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西琊便道。说起来，这几天他好像是没看见过渺羲吃东西。

　　“活一辈子，总不可能体验到世上所有的东西。不管生来是什么，总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坏处，不过认命而已。”

　　西琊总是带着明亮笑意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看不分明的神色，过片刻，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他说着回过头去，忽然发觉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原来躺着的地方蹭到了他身旁，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朝烤肉嗅去。

　　“十六？”

　　听到西琊的声音，它猛地一僵，缓缓把头转向一旁眺望远方，露出了一副深沉而忧郁的“哎呀我也不知道我的头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这一定是天意”的样子。

　　“…………”

　　在初降的夜幕下，吹着轻风吃着烤肉，看着天边的最后一丝暖红的光芒渐渐消失在山巅的树林之后。倘若抛开眼前的尚待解决的一大堆问题，这样的日子倒也真是惬意。

　　十六从西琊那里蹭了不少肉，现在像是吃肉吃腻了，又开始在一旁的草地里啃起草来。西琊靠着一块石头坐在山坡上，看着天上一点一点亮起的星辰。鸟啼随着天际消逝的余晖，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天空还是深蓝色，轻柔的夜色中，迟归的飞鸟像是夜幕上凝出的墨点。夜色更深了一些，草木就与山脉完全融为了一体，化作深色的剪影。西琊干脆以手作枕，躺在了身旁的草地上。这样宁静的夜晚，即便是被追杀的危机，都似乎可以抛到脑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见十六猛地一下从旁边窜了过来，差点一脚踩在他脸上。

　　本来已经半睡半醒的西琊猛然吓了一大跳，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十六一边哼哼，一边慌乱地往后退去。西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甲虫从草叶间飞了出来。借着火光能看见这甲虫生着一对大钳子，光滑的甲壳上反映着光泽。十六大概是之前在螃蟹那里吃了苦头就一直惦记在心里，现在一看见这种长着钳子的东西就躲都躲不及。它连忙朝着西琊身后躲去，虽然西琊的体型根本就挡不住它。

　　“这有什么好怕的？”西琊好笑道。

　　却见那甲虫飞快地扇动着翅膀，朝着这边飞了过来。十六一惊，猛地用鼻子往前面的西琊腰上一拱。瞬间西琊整个人就往前飞扑了出去。

　　“……十六！！”西琊吃了一嘴的草和泥，满脸怒容地扶着腰爬了起来，“你想撞死我啊？！你以为你现在还很小么？！”

　　出生到现在只见过两个冬天的商囚往后缩了缩，一双小眼睛十分委屈地看向他。

　　“……两岁的商囚早就成年了！你都有两吨重了还冲我撒什么娇啊！”

　　就这样吵吵闹闹地，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反正夜空晴朗无云，银河纤长璀璨地连接到天的彼端，看这样子不大可能会下雨，西琊便打算干脆在火堆边睡一晚。刚找个地方躺下，便感觉一个块头不小的家伙蹭了过来，挨着他趴在了地上。西琊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便觉十六也跟着挪了过来，把它的大脑袋往西琊肩膀旁边一放，舒舒服服地哼了一声。

　　西琊无奈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十六。

　　这头商囚出生不久就跟在他身边了。两年前刚开始养十六的时候，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连路都还走不稳，圆滚滚的像个球，背上一对比烤鸡翅还小的小翅膀。一见他蹲下，就努力地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朝他奔过来。各种呆憨娇小，简直可以捧在手心里……谁曾想两年后就长成两吨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关键是长大也没什么，但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算怎么回事啊？十六老是忘记它已经是一头体型硕大的成年商囚，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不点，动则就往西琊身上撞一撞蹭一蹭，也不收敛一下力道，西琊怀疑自己早晚要被这蠢货折腾得减寿十年。

　　算了，反正十六也就是这德行了。西琊想着，又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这事了。他听着夜空下的虫鸣，很快便睡着了。

　　一夜平静。

　　清晨，第一缕晨曦尚未越过山际，渺羲便睁开了眼睛。他站起身，从栖身的参天古木树梢一跃而下。或许是因为身上的祭神血脉，待在树木高处总让他感觉比较舒服。

　　他轻盈地落在地面，随即便朝昨夜露营的地方走去。火堆已经几乎完全熄灭了，飘出淡淡的青烟来。十六在火堆旁睡得肚皮朝天，毫无危机感。渺羲走过去拨动了一下木柴，一会儿西琊和杜若应该还需要用这火烹饪食物。

　　忽然，一只手猛然在地上抓住了他的脚。

　　因为没有杀气，所以渺羲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转眸往下一看。

　　就见十六仍旧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格外安稳跟死了一样，不过从它的翅膀下面伸出一只手来，紧接着飘来了西琊气若游丝的声音：“……救……救命啊……”

　　清晨的第一声巨响，是西琊的怒吼，猛然惊得林中初醒的鸟儿惊惶散去。

　　“……十六！谁准你睡觉翻身的？！”

　　“…………”

　　待到西琊训完十六，杜若也已经把快熄灭的火重新生了起来。西琊蹲在潺潺的溪泉旁，捧起冰凉清澈的水洗了把脸。他心情仍然很轻松，决心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明熙的晨曦照得他背后暖暖的，驱散了春日夜晚的微寒。他抬头看了看广阔的天空，觉得自己可以趁着天气好乘着商囚在附近转转。

　　正在这时，坐在一旁的渺羲忽然跳了起来。只见他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向着另外两人说道：“快把水袋装上水，马上走。”

　　“怎么了？”西琊一边赶紧拿出水袋放到溪泉里取水，一边问道。

　　“山主已经发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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