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别重逢

　　是跟踪的人么？西琊一边走，脑子里一边盘算着。可是方才分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下了车，他们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用眼角打量着周围的地形。

　　后方传来潮水一般的轻微声响，看来不止一两个。西琊脚下一转，忽然往后冲去。

　　贴身的短刃出鞘，刺向最近的跟踪者。对方不出意料地往后一退。趁着他的刀刃还没有收回来，一旁潜伏的跟踪者从另一侧扑上来。西琊一个转身，劈向那边。

　　却没有预料之中刀刃相接的清响，更没有切入血肉的钝感。厚厚的黏稠黑泥盖过刀刃表面，滴落下来。

　　只见眼前一团黑泥黏稠地涌动着，似乎不痛不痒一般，将他的刀刃吞进去了半截。

　　西琊吃了一惊，连忙往后一退。

　　他还以为是王城里派来跟踪他的人。然而这涌动的黑泥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的模样，他可不觉得护卫总长什么时候领悟了这样的恶趣味。面对从未见过的对手，西琊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不由得谨慎起来，退开几步，仔细打量起来。

　　经他这一闹，周围的草木间也骚动起来。只见草叶摇晃，慢慢地一些黑泥般的东西从地上涌了过来。这些黑泥贴在地面的时候，就像是一滩滩有生命的泥浆。然而到了面前，却纷纷站立起来，竟能有一个人的身高。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西琊心下诧异，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保持着警惕，注视着它们的一举一动。

　　对峙片刻，西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响动。

　　就在这时，眼前的黑泥不知为何骤然激动，猛地向他扑来。西琊一惊，连忙往旁边闪过。

　　忽然只听一声轰鸣，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了这团黑泥之上。西琊愣住，回头望去。就见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从半空落下，踩在了那块巨石上。随即从巨石上往下一跃，冲进了那些黑泥之中。还不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又见一道白色的火焰从一旁飞出。一名高挑女子从他身后奔出，白色的火焰在她的周围萦绕飞旋。她略微抬起手臂，白色的火焰便随着她的动作飞向前方，如同陨落的星火一般扑向那些黑泥。

　　黑泥似乎十分畏惧这些炽热的白火，纷纷往后闪避。原本站立起来的黑泥重新化为地上的一滩滩泥浆，潜进草丛间，很快地消失在了草木的阴影里。

　　西琊诧异地看着方才的那两人，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没事吧？”

　　他闻声回过头去，忽然就愣住了。

　　站在那里的是一名纤细的少女，身着一袭浅色的长裙。黑发黑眸，长发垂腰。她站在那里，带着一抹轻浅得几乎看不出的微笑，似乎柔和却又似乎清远，恍惚间不似尘世中生灵。

　　对方显然也愣住了，忽地瞪大了夜灵一般漆黑的眼睛。她双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

　　倒是西琊先出了声。他注视着眼前的人，有些不太确定地唤道：“……迷迭？”

　　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眸中那抹惊疑忽然就消散开去，只剩下了惊讶。

　　那就是她了。西琊想。几年未见，她竟然已经变成了这般美丽的少女。

　　之前的那高挑女子走过来，看了看两人的神色，疑惑般略微皱了眉，问道：“你们认识？”

　　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见方才那男子从后面奔过来，说道：“当心那边。”

　　只见之前被巨石砸中的那一滩黑泥紧贴着地面扭动，似乎急着想要逃走。然而它的身躯被巨石压住，一时间挣脱不出。忽然，就见这滩黑泥没被石头压住的部分开始往上隆起，转瞬之间就鼓起了一个不小的体积。几人不知这究竟是什么状况，谨慎地打量着。

　　却见那黑泥一动，竟然从里面滚出了一个人来。

　　几人吃了一惊，见那人爬起来想要逃跑，才回过神来赶紧追去。

　　黑泥中跑出来的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抛出了几颗小球。这些小球乍一看好像烧制而成的黑色陶瓷，然而一落到地面，上面就裂开一道不小的口子。裂口中还露出尖牙，就好像一张嘴一样。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从这些小球中猛然爆发出与它们的体积完全不相符的惊人尖叫声来。这种声音与其说像人的惨叫，倒不如说更接近风掠过峡谷的厉响，尖锐刺耳，震耳欲聋，汇聚成声音的海啸。

　　这声浪层层包围过来，让人不由得痛苦地捂住耳朵。

　　几人都本能地感觉到不妙，挣扎着往后退去。

　　就见这些小球一边尖叫着，一边用与声音不相上下的疯狂程度剧烈地摇晃。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其中一个小球猛地炸裂开来。就像连锁反应一样，周围的小球紧接着也纷纷炸开。

　　幸好退避得及时，大家都没有受伤。不过那人已经没影了。西琊拍了拍落到身上的尘土，回头望去。

　　之前冲出来的那男子蹲在巨石旁打量。那人消失之后，巨石之下压着的黑泥转瞬间变成了一块薄薄的黑皮。男子拿起黑皮琢磨了片刻，站了起来。他这时才看清西琊的面容，猛地一震，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后一个踉跄。

　　被认出来了？西琊也是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周围。

　　却见男子又恢复了平常神色，镇定地走了过来。

　　高挑女子更加疑惑了，皱着眉向迷迭询问。迷迭张了张嘴，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在西琊挤眉弄眼的示意下，总算没有把那声殿下唤出来。她浅浅一笑，只道是年少时的朋友。

　　高挑女子似乎觉察到什么，回头看了西琊一眼。西琊瞬间恢复无比淡定的表情，转头去打量旁边的风景。她看上去还是有些疑惑，不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过身去对迷迭道：“这下怎么办？”

　　迷迭闻言看了看西琊，只见他也是一副不知为何会在这里忽然重逢的表情。她想了想，便道：“这附近就有村镇，有话坐下来再说吧。”

　　她口中附近的村镇，就是西琊之前在地图上找到的那个囚龙镇。

　　在巨野山系与失落平原的漫长交界线上，沟壑纵横间静静地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圆点。这个不经意间就会被忽略过去的小黑点，实际上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偏僻小镇。

　　囚龙。

　　倘若有心人从上空俯瞰，会发现囚龙镇被建造成了一个奇特的形状。

　　囚龙镇似乎曾经有过比较好的岁月，但是现在已然败落。硕果仅存的，只剩下一条短小街道，寂寞地嵌在山头。然而仔细看时，还是可以在两侧散漫生长的树丛掩映中，发现另外两条街道。这两条街从现在残存的这条街道两侧倾斜着延伸出去，形成了一个类似变形的“十”字的格局。

　　西琊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小镇，就是因为这地方与麒麟告诉他的英招巢穴相去不远。

　　这是山间一个很僻静的地方。与霸道的名字不同，街道看上去很是陈旧，如同已经成为了遗迹一样。这里的人像是早已与山脉融为了一体，鸟兽一般安静而敏锐，完全没有失落平原上的城镇里那种喧闹与浮华。西琊从古老的街道上走过时，他们就在一旁静默而又好奇地打量着他。

　　街道两旁都是些破旧的房屋，肩并肩地站立着延伸下去。黑压压的屋檐下，是斑斑驳驳的墙。湿润的黑色污迹沿着墙壁淌下，仿佛是屋瓦的墨色浸入了墙体。房门都是木制，没有上漆，有的还看得见木料上不规则的年轮。

　　不过脚下的青石板路倒是修得很结实。石板上的花纹都已经磨得几乎没有了，石板路依旧平整。紧密相接，纹丝不露。就连已经废弃的那两条路都是如此。看来在修建之初，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颇费了一番心思来维持整座小镇的形制。而地基之上的房屋大概是后来建的，反倒是马虎了许多。

　　一行人在镇上找到了一家破旧的旅舍，走了进去。

　　旅舍很小，也很冷清。除了刚进来的这一行人，整个旅舍里似乎只有一名旅人。只见在靠近门的地方，坐着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不见有旅伴的样子。既不像采药人也不像猎人，更不像是当地人。面容很年轻，或许与西琊差不多年纪，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比西琊年长的模样。一头并不多见的银灰色头发，恍若蒙尘的星芒。西琊猜测他或许是从北方的雪原那边过来的。浅灰色眼眸中，神情平静深远，而内含坚定。似乎难以捉摸，又难以亲近。他一声不响地往那里一坐，却让人觉得好像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朝着那边倾斜了过去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西琊总感觉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见他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似乎并没有进餐的意思。不过这种破败的旅舍本来就疏于管理，店家也并不介意，任由他坐在这里。

　　西琊一行人从他身旁绕过去，在屋里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店家从里屋懒洋洋地探出半个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同行的男子打了声招呼，店家便到厨房准备食物去了。

　　“神喻祭司？”刚与迷迭聊了几句，西琊便惊道，“你什么时候成神喻祭司了？”

　　迷迭并不是失落平原上的人类。然而他们与在囚龙镇这种失落平原之外的村镇里生活的居民也并不相同。西琊听说他们来自一个叫做执火神山的地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位于巨野山系深处，终年雪封，飞鸟难及，犹如最严酷的神境。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定居。通常这些村镇都会位于失落平原附近，如此深入到巨野山系腹地的人群绝无仅有。

　　而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神喻祭司便是地位最高的人。其下共有八名大祭司。更有一批专门守卫执火神山的人，被称为守护祭司。

　　西琊打量了一下旁边的一男一女。他们就是守护祭司了吧。

　　只见体态高挑匀称的女子双唇柔美却目光冷冽，宛若一柄修美的刃，冷冷地绽放着光芒。另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看上去年长一些，仿佛沉没在湖底的磐石，寡言而稳重。而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西琊之前没见到的人，是个苍白而又瘦削的年轻人。个子不高，眼眸恍若黑暗的泥潭，没有一点神采。

　　迷迭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女子叫做落灵，男子叫做念殇，而那个苍白的年轻人被唤作杜若。原来是因为之前的神喻祭司隐退，这般年轻的她才成为了新任神喻祭司。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西琊便问道。

　　“我们路过此地，发现了那些……黑泥的踪迹，就赶了过去。没想到居然是你。”

　　“说起来，那些黑泥里面都藏着人么？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迷迭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跟着你？”

　　西琊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英招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略去了自己真实身份的部分，也只说英招是闯入了外城。顺便还给自己安了个王城护卫的身份，说是独自来调查英招的事情。

　　“英招的巢穴？”落灵沉思了一下，道，“英招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是不是还栖息在巨野山系也不知道。”

　　“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也只是说他记得英招以前住在这附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还在。不过我觉得还是去确认一下比较好。”西琊说着，看了看面前的人，道，“你们对这巨野山系比较熟悉，能帮我带一下路么？”

　　苍白的年轻人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名叫落灵的冷冽女子转头看了看迷迭，随即拿出地图扔到桌上，说：“大致方位。”

　　西琊站起身打量了一番桌上的地图，在囚龙镇的西南边画了一个圈，说：“听他的描述，大概就在这一带。”

　　“这范围太笼统了。”落灵想了想，问一旁那苍白的年轻人，“杜若，你能想到什么线索么？”

　　苍白的年轻人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来往桌上瞄了几眼，随即又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既然杜若知道，那我们吃了饭休息一下就出发吧。”迷迭便道。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早上天刚亮就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天，听迷迭这么一说，西琊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

　　正好此时店家也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卖相虽然不怎么样，香气倒是很诱人。落灵便把桌上的地图收下去，腾出地方来。

　　西琊把凳子往后挪了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之前那银发灰眸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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