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雷神之酒 三

　　只见天上，这株闪烁的光树已经快要被拔出来了。它的枝桠上闪动着血色的光芒。那不是鲜血一般的红，而是银色的光芒之中，又隐约泛着赤。它的枝条好似绷紧了一般，抵抗着“暗”的吞噬。“暗”已经比之前庞大了许多，它缠住光树末端纤细的枝桠，散发着黑烟，盘蛇一般地紧紧往上绕去。从下方望上去，好像整个云层都被拉变形了一样，连接根茎的地方，云层低低地往下垂了下来。

　　忽然，光树猛一下被齐根拔了出来。

　　就在这瞬间，“暗”黑烟般的身躯一下子散开成原本的几倍，仿佛是张开大嘴一般，狂热地吞噬起失去了依附的光树来。顷刻之间，血枝在夜空中的长度便只剩下了之前的一半。“暗”的身躯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正在不断变大。虽然是半虚半实一般的身躯，却看着好似灌进水的皮革嚢一般鼓胀起来。明亮的光树仿佛柔韧的柳条一般在半空中甩了几下，很快就被它整个吞进了身躯里。

　　落灵能感觉到前方浮起一个巨大的黑影。明明就是在黑夜中，这夜晚却变得更黑了。因为天光明明在头顶闪烁，却无法穿透“暗”的身躯，洒落到地面上来。

　　山主伸出一只手。

　　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方，空气好像悄然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刚开始的几秒，在寻常人的眼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直到空气中的水气已经凝结汇聚到肉眼能够看到的地步，他们才忽然发现有一滴水珠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山主的手掌上方。随即同样的水珠越来越多地凭空出现，只见它们扩大到一粒黄豆大小时，像是周围的空气再也承受不住它们的重量，忽然滚落下来。虽然看上去这些水珠完全没有可以依托的地方，然而它们落下来的方式显然不像是直接从半空滴落。仿佛是沿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瓶颈，就如同荷叶上的露珠滚落到同一个中心，这些水珠滚动着夜空闪电的迷光，纷纷落到山主掌心上方。一开始还只像一滩水渍，却很快水积成形，静默旋绕，最后竟然凝作了一个透明酒盏一般的东西，立在山主掌上。

　　这东西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冻结成了冰，却也不像水流动四散，像是恰好介于水与冰之间的奇异状态。而且不知为何，这水杯就好似被正午的阳光照射着一样，反映着金光。

　　忽然，眼前的黑夜开始摇晃起来。不，是黑夜中的阴影在扭动挣扎。其他人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面前有什么在剧烈地活动着。“暗”兀自在半空翻滚着，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擒住了它。

　　“暗”与那看不见的力量对峙了片刻，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就见半空中一道光从“暗”的体内涌出，好似一股光华流转的线。仔细一看，那原来是液体一般的光流，细细的一股好似幽泉，从半空垂落下来，流进山主掌上的水盏中。

　　随着光的流出，刚才在顷刻之间庞大了许多倍的“暗”又迅速地缩小了下去，像是充满气的袋子被戳破了一般，眨眼间便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山主毫不在意地把它拎起，随手一丢。这一抹黑影便完全地消失在了夜晚深处。

　　而眼前，方才那割裂长空的夺目光树已经全然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化作光液静静盘卧在了水盏中央，微微晃动间幻化无尽光华。

　　你觉得它好似是血色的，仔细看去，它却泛着银光。你觉得它好似是银色的，定睛一看，它却又隐约荡起赤光来。像是拾了落日时火烧的余晖，与月圆时湖心的冷光，酿成一杯酒。

　　美丽如幻，静默似水，却又不知为何让人心生畏惧。

　　雷神之酒。

　　只见山主用手从上方抓住水盏的边沿，忽然转身朝向一旁。水盏中光液随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晃，从指缝间洒出来了一滴，沿着水盏的外沿悄然流下，滴落在脚下山岩上。

　　顿时就听猛然一阵滋滋炸响，冰冷坚硬的磐石竟然刹那间炸裂一道缝隙。随即那裂缝猛地往下伸去，片刻间夜空的微光已经无法照亮裂缝下的光景，好似已经延伸到山岩深处。

　　却见水盏映着晃动的光液，兀自溢彩流光。山主转头注视着迷迭，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来。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冷酷。

　　“你，来让他喝下去。”

　　那目光像是有千斤的重量，迎头压了过来。迷迭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刷一下白了。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那水盏里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滴，就炸得山石崩裂。要是让人喝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迎着山主的目光望去，他就好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一样，笑意愈发柔和起来，却完全看不出丝毫退让的意思。

　　迷迭的四肢仿佛冰冻一般地僵住了，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山主却也不急。他举着水盏的那只手仍旧平直地抬在半空，一动不动地朝着迷迭的方向。好像迷迭一时不上来接，他就要一直将手这么举下去。

　　一时间是无言的沉默，僵持得越久，气氛就越压抑。就好像弓上的弦，渐渐地绷到了令人紧张不已的地步，谁也不知道山主下一秒是否就会失去耐心。

　　迷迭的面色一片惨白，神情却十分地平静，谁也看不出她心里正在想着什么。

　　一触即发之际，一旁的落灵忽然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掌托住水盏的底部，说道：“我来。”

　　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山主的脸仍然维持着望向迷迭的角度，仿佛眼前的落灵根本就不存在。只有眼眸，微微往下一转，居高临下地俯视向她。

　　五指仍旧握紧了水盏，并不松开。

　　落灵只觉一股让人几乎站立不住的气势从上方压迫而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是默默咬紧了牙关，仍旧望向山主的眼眸。

　　不过几秒的对峙，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山主手指微微一松，轻轻放开了手中的水盏。

　　落灵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接过了水盏。不自觉间，掌心竟然泌出了一层薄汗。刚才是为了化解那危险的氛围才贸然硬把水盏接了过来，现在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了手里的是多么不得了的东西，刚落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只见水盏里的光液一直漫到沿口，好像稍一晃动就会洒出盏壁。落灵小心翼翼捧着水盏，生怕一不小心洒到自己身上，挪动着步子走到西琊跟前，慢慢蹲了下来。

　　地上的人俨然还在昏迷之中，完全没有觉察到眼前逼近的危险。

　　真的要让他喝下去？落灵凝住呼吸，看了看手中光泽四溢的光液。不管怎么想这水盏里的东西都不是人喝的，真灌进去恐怕肠穿肚烂，说不定直接整个人由里到外烤成焦炭。即便平常动起手来干净利落，她本质上也算不上是个暴虐的人。落灵有些犹豫，转头向迷迭望去。

　　迷迭迎上了她的目光。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她的脸色格外地白，神情中却仍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她看着落灵，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阻止。

　　忽然，迷迭问道：“为什么要让他喝这个？”

　　“等他喝下去你不就知道了？”山主道。

　　迷迭又静静地注视了片刻。她看上去仍然是那个柔和美丽的少女，然而此时却仿佛成了冰冷的白玉石雕，谁也不清楚她的心底深处究竟想着什么。终于，她无言地移开了视线。

　　落灵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到西琊颈后，将他的头托了起来。

　　光液顺着盏壁，从西琊的齿间流了进去。忽然，一直毫无知觉昏迷着的西琊猛地睁开了眼睛。

　　只听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好似肺叶被踩扁一般的嘶哑声音，方才还毫无生气的身躯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骇人力气，猛然一把推开了身畔的落灵。蹲在一旁的落灵措不及防，一下跌坐在地。手中水盏猛地一晃，光液一下洒在地上。眼前山石顿时炸裂起来，眨眼就绽出了手掌宽的裂缝，滚烫的碎石飞弹一样打到身上。落灵在失去平衡的瞬间下意识地用手一撑地，洒出来的光液差了一指的距离就险些直接泼到她这只手上，惊得她面色一白，猛地将手收回胸前。

　　只见一旁西琊双手抠住自己咽喉，在地上挣扎起来。

　　那样子看起来着实吓人，竟然让落灵也有些束手无措。

　　山主猛然往前迈了一步，对着那边说道：“让他喝下去！”

　　落灵一愣，抬头望了望山主，又看向西琊。随即试着伸出一只手去。然而人在痛苦时挣扎起来力道十分惊人，落灵根本就控制不住。忽然西琊一只手臂猛地挥来，险些将水盏打翻，整个泼到他的身上。落灵吃了一惊，赶紧后退一步护住水盏。看这样子就靠她压根就不可能让西琊继续喝下去。

　　就在这时，只见脚下山石裂缝中忽然有冰冷的水涌泉一般漫出，顷刻间紧紧缠住西琊的四肢头颅，像是一个透明的茧一样将他困在了中央。这些水连他的眼鼻都一并封住，只留了一个下巴一张嘴露在外面。落灵只觉眼前身影一闪，手中水盏已经被一把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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