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寂
只见待在她手掌之中的，就是一团之前西琊看见的那种淡绿色光斑。此时凑近了一看，只见这光斑也不是全然没有形状。它中间的身躯格外细长，两侧则伸出两块翅膀一般的东西，从形状上看，倒是有些像蜻蜓之类的东西。不过完全没有眼睛嘴巴细腿之类的细节，就是整个一团淡绿色的光斑。
它格外平静地伏在猎的手中，看上去倒也没有要挣扎逃走的样子。
“这是什么？”西琊问道。
“山寂。”
“山鸡？”
“你听到哪里去了，这当然不是鸟啊。”少女道，“平常到了山里经常会有种明明周围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可是就是特别安静的感觉，对吧？有时候不只是山里，别的地方也会让人有这种感觉。这都是它们搞的鬼啊。”
“它们是附生在树干上的？”
“不是，它们只是喜欢伪装成光斑而已。”
西琊点了点头，心想难道她只是让我近距离看一看这东西而已。正想着，却听猎忽然道：“尝尝吧？”
“什么？你让我把它吃了？”西琊瞬间诧异道。
少女只是笑，用手捧着山寂伸到他眼前。
西琊看了看她的手心，山寂一动不动地伏在她的手中，仿佛根本不是什么生灵，只是用某种障眼法弄出来的光影。不过西琊心里却知道，这确实是一只活物。
“等等，你该不会打算让我……活吞？”
少女只是笑，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西琊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话还没说完，忽然少女摊开的手掌往前一伸。西琊只觉那手心里的东西往前一扑，就钻进了他正巧张开的嘴里。
西琊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那东西顺着他的唇舌滑了下去。感觉到有东西进来，他的咽喉本能地一动，咕嘟一声就把那东西咽了下去。
……吃进去了？！
西琊大惊。奇怪的是，分明那山寂也不算很小，他却完全没有咽喉被噎住的感觉。不过此刻他那顾得上想这么多，只觉得稀里糊涂把这东西吞了下去，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正在这时，一股出乎意料的甘美却漫过舌尖，充盈了整个口腔。分明是甜味，应该是水果或者糖果之类的感觉，却又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一种肉食般的富足感。
“这是……”西琊咂咂舌头，有些不明白自己方才分明没有咀嚼，嘴里是怎么尝到的味道。不过这味道虽然有些奇怪，却又诡异地让人觉得上瘾，他不由得用力吸了吸口水。
忽然，一股强烈的苦涩翻涌了上来，呛得西琊说不出话来。他赶紧拿过水袋，猛喝了好几口水，才把那股苦涩冲淡下去。
西琊看了一眼身畔的猎。她分明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正笑得开心：“不能尝得太用力，味道会变苦的。”
“你就是故意的吧。”
“别急，快看。”猎说着，指了指他的肚子。
西琊低头一看，只见他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发起光来。随即那光开始膨胀，穿透他的腹部飘了出来。西琊傻傻地看着之前那山寂完好无损地飘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见山寂一抖翅膀，冲着他叽叽喳喳地嚷了起来。虽然听不懂，不过它看起来好像很愤慨的样子。果然，紧接着它就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慨，冲上来开始拔西琊的眉毛。
没有眉毛可是比没有头发更严重的事，西琊赶紧护住自己的眉毛睫毛鼻毛，往后退去。就见山寂叽叽喳喳地追上来，绕着他的脑袋飞。嚷着嚷着，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西琊抬眼一看，就见山寂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地停在了半空中。过了几秒，回过神来似地转过身，朝着一旁的树林中飞去。
“……它怎么了？”西琊诧异问道。
“没什么，只是把刚才的事情给忘了。”
“忘得可真够快的。”
“好玩吧？”少女笑道，“我小时候总是把山寂当零食呢。”
“那它们还真是可怜。”
“有什么关系，反正它们转头就忘了。”
“我刚才其实没有真正吃下它吧，那我是怎么尝到味道的？”
少女耸耸肩：“不知道，反正山寂就是这样。以前的猎骨者如果在山里实在是饿得没办法，也会抓山寂来暂时安慰一下肚子，至少一个小时之内可以给你一种自己吃了东西的错觉。不过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吃进去，所以还是要赶紧去找点真正的食物，不然还是会饿死。”
“哦？还挺有意思。”西琊便笑道。
“不过你可不要自己去招惹它们。”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来说道，“山寂的剧毒一旦混进血里就麻烦了。”
“什么？”西琊猛地噎了一下，“有剧毒你还给我吃？”
“放心，给你的当然是没有毒的那种啊。我只是说你又不会分辨，不要自己去招惹它们啊。”少女说着，往林中打量了片刻，抬手一指，“你看那边。”
西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模糊的浅绿色光斑漂浮在林间。与之前的山寂一样，虽然长着翅膀一般的东西，但是它们飞的时候并没有扇动翅膀之类的动作。与其说是飞，倒更像是在飘。
它在树荫间缓缓地飘动着，静静地往前行去。一缕阳光穿透头顶的树冠，垂落下来。它飞到这一缕阳光洒下的地方，小半身躯落到了阳光里。就在这瞬间，就见它被阳光照射到的身躯忽然猛地扭曲变形，爆裂一般伸展出如同荆棘一般带刺的藤条。
西琊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在穿过那一缕阳光之后，那只山寂随即就恢复了原貌，仍旧平静地往前飞去。
“像那种就千万不要接近。”少女在一旁道。
“你们不是猎骨者么，怎么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们经常在外面游历啊，去过很多不同的地方，当然知道了。而且……”猎说着，难得地有些犹豫。
“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现在的猎骨者几乎不会猎骨了，也就是挂着这个名号而已。”
“为什么？”
“因为太危险了，大家都不愿意冒险。而且就算召集了人手，也不一定能成功。反而是在其他方面还挺容易谋生。我知道的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猎骨者留下来的经验，平常在城镇里都是靠着这些维持生计。”
“比如说？”
“比如说帮别人找珍稀的药材啊，给别人治治疑难杂症之类。”
“这样的日子不也挺自在嘛。”
少女想想，便笑：“这倒是。”
回去的路上，西琊忽然问道：“你们不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么？”
猎回过头来，率直应道：“对啊，怎么了？”
对方回答得这么坦然，西琊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少女，笑道：“你们还真是有趣，不觉得惊讶么？”
猎盯着他打量了片刻，道：“刚开始是很惊讶，不过就算知道了你是王族的人，我也感觉不出来啊。”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其实我们以前见过你一面。”
“什么时候？”
“我们两年多以前到王城去过一次，那时候听人说有什么盛事，就好奇地跑去看了。隔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脸，只记得有一个人站在好大的高台上，裹得像个金光闪闪的粽子，下面黑压压的一片穿着同样衣服连身高体型都差不多的人。让人看着就觉得，好像你们完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西琊刚被立为王储时，好像确实有过这样的仪式。只是他那时心情混沌，压根没有在意周围的人群，只是像个人偶一样听凭他们把他推上高台。
“当时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喘不过气来，想想如果是自己站在那中央的高台上的话，肯定紧张得吓死了。不过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你这个人，总觉得和当时看到的你不是同一个。所以我想，说不定真正吓人的不是王族本身，只是那个阵仗而已。”
回到来时的地方，十六仍旧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逸风以不输给十六的懒散，躺在一株大树下睡着午觉。渺羲从头顶的树冠之上探出身来，说前方雨还在持续，看来还得继续等下去。猎找到林间一处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拿出一长串不知是晒干的肠子还是绳子的东西，埋头整理起来。西琊宁愿相信那是绳子。
杜若照样是一副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他的样子，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窝在树荫里。西琊百无聊赖，干脆爬到树上跟渺羲聊起天来。他原以为渺羲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没想到渺羲虽然的确话不多，却也并不寡言。仿佛不管提到什么事他都多少懂得一些，只要他愿意，就能永远跟你聊下去。结果不知不觉中，竟然等到了天黑。
“看来今天只能在这里住一晚上了，明天如果雨还不停，就干脆绕过去吧。”西琊便道。
渺羲点了点头，忽然往下看了一眼，道：“看来又到你们进食的时候了。”
西琊拨开树丛往下一看，只见逸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与猎一起去抓了一只兔子一样的东西回来。不过体型就比寻常兔子大得多，一看就知道今晚可以饱餐一顿。猎还不知从哪里摘了一堆红色的果子回来，包在一块布里。一不留心那些果子就从布的边缘掉了出来，在泥土上向着四方滚去。少女连忙追出去把它们捡回来。
“那叫吃晚饭不叫进食。”西琊看看渺羲，问道，“你不觉得好奇么？”
“好奇？”
“比如这些食物是什么味道？”
渺羲想了想，道：“比起这些，我更好奇每天把这么多精力倾注在食物上，这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记忆中，他几乎都跟随在圣座身边。不过毕竟圣座与人类关系亲近，他也了解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这次跟着西琊一路过来，更是加深了他的印象。与草木这样只需雨水与泥土就能存活的生灵不同，与那些生活在野外，捕食一顿就能几天不饿的生灵也不同。会在食物上花费如此心思的，人类可算是一个特例。这样的生存方式，总觉得十分浪费生命。然而与此同时，这些人类却又有那个时间与精力去创造与许多生灵截然不同的文明，真是不可思议。
“你这才叫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啊。”西琊便笑，“怎么说呢，吃东西这种事，就是很无聊但是又很充实的感觉。”
渺羲想了想，忽然觉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分明祭神不可能进食，会产生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
等到下面那些人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们收拾了残局，开始打发起剩下的时间来。下方不时传来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以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声。随着夜色渐深，那些闲聊声也渐渐地沉寂了下去。渺羲在树梢上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声响。他喜欢待在高处俯瞰周围，让一切都处在他的掌控之中。尽管身躯比寻常的飞鸟大了许多，不过他核心部分的重量比起同样体型的人类却轻了不少，这使得他在树冠上活动起来更加方便。他在黑暗中舒展开那寻常人看不见的庞大身躯，睁大眼睛注视着夜色下的动静。
忽然，他听见下方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声响，似乎有人在走动。低头望去，原来是逸风。他不知为什么离开了火堆，独自走到不远处的黑暗中，沉默地凝视着夜晚。透过夜色，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仍旧一如往常那般，懒懒散散地，好似没什么精神。然而那眼中的神色却让人有些看不清。
人总会有些自己的心事与情绪，只要他不擅自离开太远，渺羲并不打算打扰他的沉思。却在这时，逸风抬起头来，注意到了他。
“今晚我来守夜，你去休息吧。”逸风道。
“不必。你的视野没有我广阔，感官也不如我敏锐。”渺羲可没有体贴到为了给一个有心事的人独处的空间，就放弃职责的地步。再大的心事，都是在保证能活下去前提下的奢侈品。
逸风听了，便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也没有折返回去，而是靠着一株树木坐了下来。
月牙越过夜空的中央，慢慢地垂落向一侧的天际。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了下半夜。祭神的听觉十分敏锐，不必去看也知道逸风一直没有回去。渺羲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去，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株树下，眼眸在夜色中泛起淡淡的光，看来并没有睡着。
“小姑娘叫你小叔，那她的父母呢？”忽然，渺羲问道。
逸风愣了愣，抬起头来，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人忽然跟他说话。他花了几秒的时间，似乎才完全回过神来，回应道：“十年前出海，两人都死了。”
他倦懒的面容上，眼眸中的神色原本在夜色中深得让人有些看不清，此刻却忽然黯淡下来，好似面容表面的那些倦意瞬间往着血肉里渗透下去，浸没进他的眼睛里。
一时间夜晚好像变得愈发地安静了，仿佛连山脉都沉默下来。
忽然，渺羲猛一下站了起来，望向一侧的天际。他从树上跳下，语气变得严肃而又紧迫：“风向变了，快把他们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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